五福弄的阁楼却还留着,里面的打字机和印刷机也还在用。
在 lion ridge 之外,格雷格还替别的夜场编舞排节目。他手里有了更多的女孩子,白俄,捷克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或者其他欧洲小地方来的。因为打仗,国界分来并去,反而没了国籍,漂到上海这个自由港。
她们都要做一本证件,理由是方便找工作,或者乘国际邮船,跟着歌舞团去日本、马尼拉、新加坡演出。
林翼其实已经觉出不对,但知微来者不拒。他以为她只是想帮那些女孩子的忙。
刚开始总是做葡萄牙护照,是最方便的一种。后来,驻上海的葡萄牙领事馆名声实在不堪,拿着葡国护照过关的人,十个里面八九个都有问题。便改了用古巴、秘鲁、委内瑞拉,或者希腊的本子,全都是黑市上买来的原件,换掉名字、出生年月、照片,重新盖上钢印,再加上需要的江海关进出记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知微只需要偶尔去五福弄一次,总是在夜里。走进那条陋巷,钻进门洞,爬上阁楼,她在灯底下伏案,一手拿一支放大镜,另一只手用药水或者薄片刀抹去旧的痕迹,用画花鸟的狼毫圭笔添上新的,最后再把细密的底纹补齐。
林翼总是去那里侯着她,看着她做,又觉得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今后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他记得那天对她说过,但她也许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直到农历新年前夕,租界里的外国人入乡随俗,学了中国的规矩,也在这个时候分红清账。
格雷格、蕊内、林翼、常兴,还有知微,聚在 lion ridge 楼上。
分完了钱,格雷格拿出几张纸搁在桌上,问林翼是不是可以照着做,听起来就像是无关紧要的闲话。但林翼知道不是。
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照出一个圆形的光晕,把他们圈在当中。他拿起来翻了翻,知微也看了,看得更仔细——买卖合同,银行单据,海运文书,以及港口的提货单。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铅印,油印。江海关的朱章,外国公司的蓝印,还有毛笔写的汉字签名。轮船的目的地有马赛、热那亚,也有美国西海岸,货物那一栏写的是藤制家具和中国瓷器。但如果真的只是这些,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做假。
林翼不让知微再看了,从她手里抽走那几张纸,扔回到桌上,笑着问格雷格:“再往后,是不是要我直接印钞票啦”
格雷格脸上僵了僵,说:“不至于不至于,只要按他们说的做出来,别的我们都不用管。”
林翼却又问:“这货主,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格雷格沉默。
lion ridge 开在血巷,生意这样好,却从来没人找过他们的麻烦,自然是有道理的。
知微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才开口,直接对格雷格说:“你去跟那位朋友讲,他要的东西都能做,只是条件要另外谈过。”
在座所有的人同时看向她,眼神里是各自含义不同的疑惑。
林翼几乎立刻结束了这场对话,站起来对格雷格说:“我明天再找你。”而后拉着知微出了那个房间,直接从后面防火梯下去,离开了酒吧。
直到坐进那辆菲亚特,他才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幽暗中,知微抬头看着他,却还是从前的那句话:“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别人不行,只有我做得到。”
他一震。这句话,几年前在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她就说过。曾经蛊惑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还有些别的。
像是隔了许久,他才又开口,说:“你觉得钟爸爸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知微笑起来,反问他:“那你觉得他知道我们从前做的那些事会怎么想呢”
“不一样,”林翼试图说服她,“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没有”知微反驳,“你可以做个老老实实的学徒,挣一个月六块银元,做个几十年,变成挣十块银元的老师傅。我也可以去做尼姑,在土山湾带孩子,带几十年,变成虔诚的老尼姑。我们明明有办法的,只是我们不服。你自己说过的,此地有钱人的铜钿有几个是干干净净来的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那现在又有什么两样呢”
林翼语塞,还想说些什么。
知微好像已经料到他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些话:“……他跟我说过的,要是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就去和他说,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一定会听着,一定相信我,听我说我的道理。我也听他说他的道理,跟他一起看那分寸是什么,就像那天一样。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呢就为了一件案子,就为了那么一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