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盛夏的阳光坦坦荡荡地照着。他找到那个角落,蹲下来,拨开那块砖。手伸进去,里面满满的都是知微留下的烟画。他一把一把拿出来,全都装进那个匣子里。只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滴落,滴到那些画片上,洇开了,留下一个个浅淡的水迹。他伸手抹了一把,只当是汗。
直到最后,烟画都掏完了,他的手碰到一件不一样的东西。
他一怔,趴到地上,低头去看。是牛皮纸包着的,勾勒出一个鼓鼓胀胀的轮廓,在溽热的夏日里有种熟软欲破的触感。
有件事小包探没有错赞,赵淮原的确讲兄弟义气。
那段时间,巡捕房里都在传,钟庆年的尸首是从火车轨道上扒拉下来的,但致命伤是后脑中的一枪,用的就是他自己的配枪。据说这是帮派里处决的一种手段。于是便又有故事生出来,说他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曾是帮派里某人的妾室,在八仙桥那边开小饭馆的。在他做巡捕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搭上了。
遇到这种麻烦,旁人大都避之不及。但赵淮原还是帮他料理了身后的事情,买棺材,买坟地,落葬,办了丧事,小孩子送到孤儿院里去。
就连这孤儿院也是特别挑过的,教会办的,听人家讲,里面有书念,有手艺学,就连去那里办收养的也都是教徒。换而言之,有钱人。
就这样,欣愉和知微被送去了徐家汇美租界再往南的地方,名字叫土山湾。
第30章 土山湾(2)
孤儿院分了男校与女校,男女校里又分幼稚所和工艺所。十岁以下的孩子在幼稚所,等长大一点才会被送去工艺所学手艺。女童是刺绣与缝纫,男童要么编织藤器,要么印刷。
欣愉和知微八周岁,被送到幼稚所。那是一个平房围起来的院子,房间很大,一间连着一间,里面住着数不清的留养女童。每个人都穿一色式样的蓝布褂子,每天跟着修女出操、唱诗、读经。
只有知微例外。被送进土山湾之后的几个月里,她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想办法逃出去。
此地每个女童都有教名。但随便谁用教名喊她,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以及出操、唱诗、读经,全都拒绝。
修女把圣经放到她面前。她说:“我不会读。”
修女说:“不会读就学。”
她把圣经推到地上,说:“我学不会。”
就因为这样,她一直在受罚,没有饭吃,不给觉睡,夜里一个人在不点灯的走廊里罚站。但她无所谓,反而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她整夜保持清醒,记下前后两扇大门早上几点钟打开,又有哪些人进进出出,还有哪里的围墙矮一些,或者旁边正好有植物,可以让她爬出去。
她甚至去找过那个传说中的抽屉。是林翼对她们说过的——丢孩子的人把小孩放进去,再拉一下旁边挂着的铜铃,就会有尼姑来接。但她沿着整个孤儿院的围墙跑了一圈,在黑暗里到处摸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抽屉。后来才想通了,此地不是育婴堂,只收容六岁以上的孩子,抽屉里放不下了。
几个礼拜之后,真的逃过一次,被看门的抓回来,断了一条手臂。据修女说,是她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摔的。
她被关在小屋子里,胳膊上了夹板,没法再爬墙了。但等到伤长好一点,卸了夹板,她不知怎地弄开了锁跑出来,半夜里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逛过去,把几个修女藏着的东西都拖到外面,一条艳色的丝绸衬裤,一件紧身胸衣,一管口红,一本小说,一张照片,一封信……无数无数的秘密,从宿舍到走廊,再到饭堂,洒了一路。
一直到天亮才给人看见,她倒是好好回到床上睡觉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她干的,还给自己涂了口红,血一样的颜色,浓厚地抹在唇上,使得原本稚气的一张面孔,突然添了些诡异的魅力。那管口红应该是其中某个修女的,但没有人会承认。她们只是又罚了她,用戒尺狠狠地打。
知微反抗。整个人抱在一个修女身上,随便其他人怎么拉,她就是不松手,两条胳膊扣紧在那个修女身后,两条腿也死死地盘起来,让她们没办法豁出去打她。但终究力气不抵,被人拖住头发,勒住喉咙,按在地上。
欣愉觉得就像自己在挨打,痛哭,大叫:“我会教她的!你们不要打她,我会教她的,我一定教会她!”
修女们停下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们。欣愉见到那眼神,才忽然弄懂了知微的用意——如果不能跑,那只有被赶出去。
但教会办的孤儿院没有把留养孩子赶出去的先例,她们还是被锁在小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