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原开口解释:“您老早还是沪东一区探长的时候,他在汇司捕房做包打听的……”
旁边有人插嘴提醒:“就是那个……到工部局警务处去告了您的那个呀……”
华探长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原来是他啊。”
场面不好看,但钟庆年还是添了酒,一口饮尽,说:“那时候是我不懂规矩。”
华探长还是不喝,只叫他站在旁边给自己代酒。周围人心里有数,一个个轮着来敬。其中不少都是钟庆年从前的后辈,此时拍着他肩膀,嘴里不三不四地拿他玩笑。
赵淮原脸上陪着笑,悬着一颗心旁观,就怕他把酒杯一摔,拂袖而去。可直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华探长起身要走了,钟庆年仍旧站在那里,添了酒,再敬一杯,脸上还是带着笑,说:“我干了,您随意。”
都知道他的脾气,见他这样倒也有些意外。探长顿了步,回头对他说:“长远不看见你了,有多少年啦”
钟庆年答:“七年了。”
“哦,七年了……”探长重复,总算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席散,账房替探长派红纸包,竟也有钟庆年的一份。他已是大醉,垂头坐在角落里。是赵淮原道了谢,替他接过来,等其他人都散了,挨着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从前那回事,就这么过去了。”而后叫一部黄包车,送他回坟山路。
那时,欣愉和知微已经睡了,被开门的动静惊醒,睡眼惺忪地趴在铺板边上往下面看。
煤油灯摇摇曳曳,是钟庆年又叫住赵淮原,手里一把东西要往他口袋里塞,说:“这个你拿走。”
看不清是什么,只听见银元和银元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那动静跟铜币完全不一样,是一种特别的清越悠远。
赵淮原手按着衣服,胳膊肘顶开,说:“这就是分给你的,我拿走算怎么回事呢”
转而又劝:“你也不要看不惯。在巡捕房里做事,天天吃辛吃苦,铜钿么只有这么一点点,你说为什么还有人要来做这一行外快其实就是算进去了的呀,应当应分的。上面不追究,下面心照不宣。你要是不肯拿,谁都不会把你当自己人。”
钟庆年笑了笑,答:“你放心,我明白。今天这些钱还是你留着,是我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侬这个人啊……”赵淮原摇头叹气,口袋里的东西却是接下了,脸上还是带着笑,转身推开门,下楼去了。
欣愉仍旧趴在那里看,心里暗暗地想,我还是要跳班的。小学毕业升中学,中学毕业就是大人,可以出去做事,赚铜钿。到了那个时候,父亲便不用再这么为难了。
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她在学堂读书的确极其用功,每日都有先生的表扬,本子上盖了许多红五角星的章。
知微却总是不以为然,说:“一次表扬得一颗红五星,十颗红五星换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块赤豆崇明糕,十块赤豆崇明糕换一块红烧肉,十块红烧肉……”顺口溜一样地唱下去,可以唱一路。
先生的奖励其实只有红五星和小红花,后面那些全都是瞎编的,十朵小红花多半还换不来一块赤豆崇明糕。学堂里的奖励和惩罚,知微都不当真,上课的时候总是在练字用的毛边纸上画画,密密的纵横交错的线条,没有人看得懂她在画什么,或者干脆放空了心神,望着外面的天,等散学的钟声。
初小只上半天课,中午放回去吃饭。从学堂回家的路上,经过从八仙桥到爱多亚路的繁华地段,她要在那里捡人家丢掉的香烟壳子。
那时,坟山路弄堂里的孩子大都集烟画。所谓烟画,就是香烟里附带的画片。上面的图案有水浒一百零八将,三国群雄,还有西游记里的仙佛妖魔。孩子们管那个叫“香烟牌子”,传说攒齐一套,便可中大奖一百元。
就像知微不拿小红花当一回事,欣愉也不相信所谓的大奖,只要香烟厂老板一套里面少印一种,就永远没有人拿得到那传说中的一百元。
但知微并不在意,说:“管它真的假的,只要有人相信,就有用。”
地上的烟盒大多都是空的,难得有几只被人随手一揉扔在路边,画片还装在里面。知微拆出来,就成了她的本钱,拿去与别的孩子比赛。
形式近似于赌博,叫作“拍香烟牌子”。旧式弄堂里高高低低的弹格路肯定是不行的,非得是附近新建的公寓房子,门口有水门汀的台阶,三格或者五格,都可以变成他们的“赌桌”。
双方各自下注,一张,两张,甚至更多。然后用手轻轻一拍。如果能一次全部翻过来,就算是赢了,把赌注统统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