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知微咬了欣愉一口,在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破了皮,渗出血珠。
欣愉哭起来。知微却懵然无觉,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哄她说:“我咬你,是因为喜欢你呀。”还伸出手指蘸了她的眼泪,放到嘴里尝味道。
父亲教训知微,知微无动于衷。
邻居家的老人说:“小孩子是要打的,打个几回,她就明白了。”
但就算钟庆年威胁要打,知微也不求饶,只是眨眼看着他,好像算准了他下不了手。
结果还是真是这样。才三岁多的女孩子,刚到他大腿一半那么高,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钟庆年打不下去,对欣愉说:“你咬还她一口。”
欣愉愣愣地不动。知微倒是很大方,一条手臂伸过来,送到她嘴巴旁边,随便她咬。
欣愉看看知微,又看看父亲,轻声道:“可是她会疼啊……”
钟庆年听得苦笑,也觉得自己荒唐。他是真的不会教孩子,每到这种时候总是自觉笨嘴拙舌,只好耐住脾气,蹲下来跟知微讲道理:“你记着今天欣愉是怎么说的,你咬了别人,别人会疼啊。以后不可以,听到了没有”
知微点头,很乖巧的样子,直到下一次。
那时,弄堂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专门替邻所隔壁看孩子,混在一起吃口饭,挣几块钱零用。
欣愉和知微在这些人手中辗转得最多,因为她们没有母亲,父亲又是做巡捕的,白天在外面晃一整天,有时夜里还要值班巡更。
最早是一个是常熟人,称呼“好婆”,唤她们作“小细娘”,把她们带到满周岁。后来好婆跟着家里人搬走,便又换了一个宁波人,称呼“阿娘”,叫她们“囡囡”。
带她们最久的是一个从萧绍地方来的女人,背微驼,有一双很大的手,让她们喊她“娘娘”,总之也是方言里祖母的意思,每天管她们两餐饭,帮她们梳头洗澡,不过终归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不那么用心,总是一早把一帮孩子放出去,在石库门弄堂里玩,等吃饭再叫回来。
有时候,娘娘也会给她们讲故事,因为不识字,说来说去都是绍兴莲花落里的那一些。
比如《天仙配》,说放牛郎董永养着一头牛,待它很好。而这头牛,其实是天牛星下凡,想要报答董永,给他娶个媳妇。有一天,七仙女从天宫飞下来,在河边脱了衣服洗澡。牛告诉董永,叫他偷偷拿走一件。最后一个出浴的织女找不到衣服,没办法飞回天上去,只好留下来嫁给他为妻。
欣愉听着,隐隐觉得这件事不对。旁边知微已经喊起来:“仙女快快作法,剥了他的皮!”
“瞎讲八讲!”娘娘骂她,但拦不住其他孩子都跟着起哄,一时间好像打翻了田鸡笼。
还有门口的洋泾浜,那时正在填河修路,水被抽走,露出黑臭的河床,偶有陈年死尸被挖出来,附近许多人去轧闹猛。
娘娘又怕又想看,拖着几个小孩,在人群里听别人闲话。有人说,合扑的是男人,朝天的是女人,氽江浮尸都是这样的。
一个不留神,知微已经甩掉他们,挤到最前面去了。
娘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她,气得啊噗啊噗。知微偏还要讲,说那不是氽江浮尸,是沉下去埋在泥里的,挖出来只剩下骨头了,眼睛是两个黑窟窿,那么老大。
她用手指比出两个圈,放到娘娘脸上。
娘娘吓得闭眼,打掉她的手,嘴里念阿弥陀佛,又说:“小娘皮真是枪毙鬼的料作!”
从那时起,娘娘就不喜欢知微,总说这小娘皮皮得无天野地,每次看见她作怪就要叫:寻死啊要死咯!
知微也不喜欢娘娘,总是跟父亲讲,不要到娘娘那里去了。
但欣愉和她当时年纪幼小,如果没有人带,每天到哪里去吃饭,谁给她们梳头洗澡,都是问题。
毕竟钟庆年还要去路上巡逻,挣每个月十四块银元的薪俸。除去房租七块,还有给娘娘的三块钱报酬,余下四块大洋供日常开支,买米,买菜,买肥皂,火柴,煤饼煤油……
虽然家里人口少,最要紧的大米不过每个月三斗。但有孩子就是这样,不是这个月鞋子小了,就是下个月衣服破了,要么忽然生了病,咳嗽咳得水米不进,发烧烧到烫手,半夜里抱出去,一路走到医生那里,要买药,要付诊费。总之一年到头没有停歇,一块钱都攒不下来。
那几年,钟庆年在巡捕房一直混得不得意。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因为办坏了一件要紧的案子,被贬黜到这里来的——洋泾浜边上的三不管地带,当时上海滩最乱的地方。小偷、强盗、瘪三云集,英租界和法租界的帮派最喜欢在这里火拼,还有跑马厅,这时候也已经开始卖马票给中国人,一年春夏两季开赛,便又有无数赌徒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