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页

可是朕又能做什么呢,除却点头之外, 也没什么了。

整个皇宫之中弥漫着一股仓促焦急的情绪,宫外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给整个皇宫带来了不可驱散的阴霾。宫女太监行色匆匆, 言语低迷,唯恐稍微加重了声音就会招来不幸之灾, 就连侍卫巡逻也没有了往日的铿锵。

靠在梧桐树下,看着不远处石台上的棋盘与棋篓,看着头顶苍茂的梧桐叶。

马上就是登基的第五个年头了,也是坐在这个皇位上最后一个年头了。记忆里小院掉漆的门被公公撞开的阴雨天,记忆里登基的阴雨天, 记忆里接受朝臣跪拜的那个阴雨天,想起来似乎还是昨日一般。

遥远的宫城外传来了巨大的欢呼声, 夹杂着稀奇古怪的大叫与吵嚷, 还有马匹的嘶鸣。紧接着便是炸乱的宫廷, 哪怕隔着高墙,都能够听见宫女太监的惊恐与哭泣, 还有争吵与贱骂声,整个皇宫的丑陋, 在这一刻被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他们在争抢什么,他们在吵闹什么,朕很清楚。抬头去看那高大的梧桐树, 不过种下才十五年,却也已经变成了一棵能够让朕依靠的大树。而这个皇朝,在朕的拖拽之下还能够支撑五年,真的是超脱了朕的预料。

先皇的最后一面,朕是未能见到,可是他为何离去,朕却清清楚楚。十五年前,朕是风头正盛的太子,虽然少不知事,皇宫内外又有多少事情能够瞒着朕去说呢。先皇桌上的奏折,也不过是朕闲来无事砸人的玩具而已。

给自己划定的这个结局,又有什么不满呢。只是希望这颗栽下去的树,不要像是这个王朝一般,轻易被人颠覆。也不要像这个王朝一般,从根部出现了朕这样的蛀虫,想的只是如何将这盘棋,掀翻重来。

起身整了整自己的外衣,抬手扶了一下头顶的冠冕,抬眼看去那因为朕随意一道指令被刷成黑色的大门,恍惚间变成了朱漆掉落的门。已经掉落红漆的门旁,站着一个身着金色五龙纹的孩童,他转头对朕笑,然后穿门而过。

拉开门所见的,便是满地的狼藉,还有正在争抢珠宝的宫女太监。他们没人注意到朕,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做这些事情,却也的确超脱了朕的想象,还以为他们都去逃命了。

而后,他们也的确都去逃命了。

第一次不是所到之处人人扣首,第一次不是所及之处人人问安。可也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无视,也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不注意。或许这才是朕应该有的样子,平凡又渺小,不是生而为太子的尊荣,也不是落魄之时比人瞩目。

路过互相撕扯头发的宫女,路过趴在地上试图捡起零散珍珠的太监,路过抢夺项链却将项链扯断的少女,路过捂着包裹匆匆向朕身后逃窜的少年,身后长长的丑陋与争执,像是一串尾巴,被甩在了最后。

所有人都在朝着后山的方向狂奔而去,只有朕朝着前门,大步向前。

世间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如今也算,诸苦皆尝了吧:“老苦,”不远处已经能够听见兵戈相撞之音,“听起来似与朕无缘呢。”

“陛下!”冲上前的是内监军的首领,“这里危险……”

“没关系的,”这个男人是先皇死去时,被托孤的顾命大臣,也是最后的顾命大臣了,“这已经是最后了,所以,没关系了。”城墙之外是匈奴的欢呼,他们期盼着攻下这最后一道墙,然后霸占这宫城。

耳畔犹有一个女人的轻声低喃:我造不善业,犹如燋木柱。今世不庄严,他世亦如是,室内不庄严,在外亦如是。恶因造恶业,因之入恶道。后世受苦痛,不知住何处。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受。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杀父母坏塔,我作五逆业……

“……我登高山顶,自坠令碎灭。时诸天告言,莫去愚痴人。莫作不善业,汝作多不善。作已今悔过,杀害自身命。必受地狱苦,寻即堕于地。如被忧箭射,不以此精进。”

“陛下?”内监军的头领满是疑问,他小心的看着朕,好似唯恐刺激到朕。

“把人都撤回来吧,”迈上城墙的楼梯,“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陛下!那是匈奴啊!”

“大将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慢慢数着脚下的阶梯,一阶又一阶,令人头晕目眩,“你们只要撑到大将军回来就好了,身后不过是一座空城,又有什么只得在意的呢。”数到了九十九,登临大鼎。

世人皆说登高望远,诚不欺朕:“单于此次中原之行,倒是仓促的紧啊。”他们的欢呼声逐渐消减,站在空台下仰望着朕,将他们脸上胜利的笑容暴露在了朕的视线之下,“就不怕我朝大军,断了你们的后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