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长不长

天地好像都消失了,只有这驿所仍然存在,而四面八方的黑暗还在不断地缩紧。

“关门!快关上所有的门!”陶九九转身跑向窗户。

张父张母也反应过来,连忙去帮忙。

那侥幸跟着进来的人们吓呆了,下意识地按自己听到的声音去做。至于驿所人员,早就冲向各处。

楼上的公子不知道在做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剑士们也不知所踪。

陶九九手忙脚乱地去关那些窗户。

眼看着外面的黑暗已经扑来。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驿所逼近。

不病正在大门处,努力想把门关上。可外面的人想进来,拼命地叫喊着向内推。

0.5米……

黑暗已经在那些人的脑后。

他们是绝不可能获救了,可却出于求生的本能,决不会放弃。死死地顶着门,不让驿所里的人关上,口中发出可怕的叫喊声:“救命!让我们进来!”

一双双的手从门缝里伸进来,甚至有一个女人的头就卡在门缝中,死也不肯缩回去。

她身体其它部分被黑暗吞没。独有那颗头颅,仿佛是黑暗中凭空长出的。

这张脸,在不久之前还在笑盈盈和陶九九说话。可现在却无比狰狞布满了恐惧:“让我进来!”

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来势变得缓慢。它一点一点地向前吞噬而来,顺着那个女人脖子、顺着所有从黑暗中伸出来伸在门缝中不停松开的手,一点一点逼向驿所、接近门缝。

陶九九沉着脸,转身拔出张父腰上那把菜刀,大步跑上前去,顺着门缝用尽全力,猛地挥刀砍下。

瞬时,那些阻止门关

上的手与脖子像蒿草一样,被斩断。鲜血喷涌。

不病和其它人顺势合力,终于‘轰’地一声,在黑暗扑上来的瞬间,将门合拢落拴。

但门内大家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全都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注视着门窗的缝隙,怕黑暗会从其中蔓延而来。吞噬一切。也怕危险仍然还在逼近。

这时候,脚步声突然响起。

陶九九猛地回头看去。刹那间眸光如利刃。

却是那位公子,他身着素衣,从楼梯上缓步下来,毫不防备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个如谪仙临世一般的人物——面容柔和嘴角带着笑,眼角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那似乎是他这张脸上唯一的瑕疵,让他不至于完美得不像真人。

而陶九九浑身浴血,仿佛杀神。

驿所的人见到公子,连忙躬行退开。气氛也一下缓和了下来。

“外面是夜魇。”他身边的剑士,快步向驿所各个角落去,询问驿所的职人:“有罗盘没有。我们要加固此楼。”

“没有,但楼中各柱是有标注方位的。”职人急忙在前面领路。

公子不理他们,一步步自楼下来,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些断臂和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又落向陶九九手上的菜刀。

那只是一把极其普通的刀,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斩断这些人骨。

真正斩断它们的,不会是刀。

陶九九死死盯着公子,表情似乎疑惑,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要向他过去。

在她上前一步的同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由得齐齐地后退了一步。

大家看着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惊觉到别人的目光,沉默着停下来。

这目光中有恐惧,有厌恶,有畏缩。唯独没有感激。

令人厌烦。

只有张父和张母连忙跑上前,半点也不怕她。

张父把她握在手中的刀取下来,急忙丢到旁边,仿佛那是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张母则用颤抖的手企图抹去女儿脸上、手上的血,却越抹越脏,血弄得到处都是。无助地不停地安慰着她:“别怕,别怕。擦掉就好了。不是你的错。你是为了救人。”自己分明也吓得腿软,却竭力想安抚女儿。

张父沉默地脱了一件外衫塞到张

母手里,叫她用这个来擦。转身去查看门栓落好了没有。并把那些残肢断臂收拾成一堆。只有不病上来帮他。

全程所有人,就这样表情各异地远远看着这一家人和不病。

连有几个站得离长生近的人,都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远。

长生很生气,鼓着腮帮子。

整个大堂,只有张父、张母、不病动作发出的声响。

除此之外,便是无声的神色叵测的注视。就好像这家人不再是自己人,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因为陶九九做的,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

陶九九不理会这些人,抬头发现那位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楼梯上空荡荡的。她皱眉,有些心不在焉。

不多一会儿,有名剑士下楼来,叫陶九九上去:“公子说楼上有水。小娘子可上去沐浴。”

张母感激不尽,连忙拉着陶九九去。

楼上有专门的浴室,里面东西一应俱全。浴盆好长,足够人平躺还有多,装热水的是个不起眼的木葫芦,虽然小,可里面的热水似乎源源不绝。

剑士拿了几件衣裳来:“我们也没有女人家的衣服。你将就着穿吧。”

张母连声称谢,别人分明也没有问,她却一个劲地辩解:“不是阿九的错。她是吓着了。是怕我和她父亲出事。顾不得太多。她性子日常是倔一些,但是个好孩子。”

剑士并不耐烦。敷衍了几句,便关门出去了。

陶九九要自己洗,张母不肯。帮着她把血衣都脱下来丢掉。拿着水瓢,一遍遍地帮女儿淋洗。

连指甲缝的血丝都仔细地清洗干净。

张母手抖得厉害,动作又快,又慌乱。

陶九九身上的血重。一盆水只一下就全红了。只得再换一盆。她想开口安慰张母几句,毕竟这样的血腥自己是见过的。

虽然犯罪现场少有这样的场景,但是比这更骇人的场景她却见过,甚至在里面呆了很久。这并没有什么可怕。

可终归没有开口。

终于洗干净,陶九九说:“阿母去吧,我再坐一会儿。有些事要想一想。”

张母不肯走,坐在浴桶边细细碎碎,来来去去都那一句:“不必想了。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她语言贫瘠,没有太多劝慰的话可说。

显得笨拙。

陶九九原本有些觉得张父张母实在小题大做,连那些声声为她开脱的话,也都很没必要,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人怎么看自己。

她又没有错。

可看着张母,想到自己的妈妈,讲话便软和了一些:“阿母,我饿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张母这才连忙起来:“你再洗一洗,不用着急,我去找点吃的。”

张母出去,她放松地浮在浴盆中,水暖暖叫人觉得舒服极了。

她脸上原本一直有的淡淡笑容散去,就这样面无表情,静静地浮在那里。

这样才是最舒服的状态。这样才能叫烦乱的心思沉静下来。

她要想一想……得想一想……

-

花园路01号二楼,秘书抱了一大堆材料,进了琴仰止书房。

他手里拿的,全是关于陶九九的资料。

除了她从小学开始的就读记录、每年成绩、当时的试卷,还有自加入治管局后每一个她所涉及的案件。

陶九九,从小成绩差到令人发指,就是抓只鸡来啄,也会考得比她好。

但几年前考治管局的时候,真是用了洪荒之力。竟然考了个当年的总分第一。但心理测试没过。

“从测评看,她心理测试是满分。一点瑕疵也没有。但最终那边给出的意见是,不建议录取。好奇怪啊。”秘书兴冲冲地:“当时是狐族做了各种实景幻化模拟,还特别给她加了两场。但没有任何扣分项。”

说得咋舌:“完美无缺。可就是不建议录取。还因为她开过会呢。后来是贾宝贝做保,走了不少关系,以临时工的合同把她要到自己那边去的。她只在普通职位呆了一年,就转做卧底了,三个案子后转正。不过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明明大满贯,心理卫生署不给过呢?”

琴仰止眼睛没有从手上的文件上移开,淡淡地说:“大满贯不是圣人,就是疯子。你看她像圣人吗?”

“但她也不像疯子啊。”秘书抓抓脑袋:“挺正常的一个小姑娘。脾气有些冲,还有点鬼精灵怪,挺招人喜欢的。”

琴仰止将手上的钢笔无意识地转了一圈:“谁知道呢。”未置与否,问他:“你手上是什么?”

秘书着看到自己手上的文件,想到里面

的内容,顿时有些毛骨悚然,连忙把文件放在琴仰止面前,像在丢开什么脏东西:“boss,还记得十年前的饕餮狂食的案子吗。当时闹得特别大,我看内部案卷的时候都吐了。您猜怎么着——陶九九是幸存者。”

琴仰止翻开,第一页就是陶九九的照片,那时候她可能十五六岁,五官没有长开,有些婴儿肥,笑得灿烂极了。仿佛一眼见底的清泉。

如果这张照片是在案发之前照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这是在案发她被解救出来后第三天照的,她才刚受过巨大的心理创伤,身后就是心理咨询室。墙上还贴着‘关心三族心理健康’的大海报。

“恢复得真好。”秘书赞叹。

琴仰止看向站在照片上,站在她身侧的年轻男人。

那是当时的心理健康署的副署长,年轻有为。琴仰止记得自己十年前见过一次。

这位副署长,是个温文尔雅的学者式的人物。处理过不少三族之民异食癖和精神错乱的案例,是这方面的权威,还有很多其它涉及罪案的病人也是经由他的手来医治。

因为是魅族,这位副署长天然拥有修复心理创伤的能力。所以这方面有其它人无法达到的成就。

不过死也有九年了吧。

照片上的两人显得很亲近,年轻的副署长有一张生就温和的脸,嘴角就带着笑意,眼尾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手轻轻搭在少女肩膀上,少女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

琴仰止不需要有什么心理学的成就也看得出来,这两个人,远不止病患和医生的关系。

他审视那位年轻的副署长。

在这位年轻有为的副署长眼神中,似乎带着有丝对这世界若有似无的挑衅。

整个人明明看上去温和,但似乎在这种温和下掩藏着什么。那目光,似乎透过时光,与看着这张照片的人对视,眼神中充满了蔑视与讥讽。

琴仰止看着他搭在陶九九肩膀上的手,在心中莫明的情绪翻涌起来之前,猛然合上了文件夹。

静坐了好一会儿,却想到那一次,自己与这位副署长在会议中相遇的情景。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多了许多令人玩味的细节。

“boss,怎么了?”秘书连忙上前。

琴仰止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