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

麻仓叶王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有一天被无中生信仰。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京都其实可以不守护,但藤丸立香的一顿毒打必定不能少。

立香毫无在叶王容忍的边缘大鹏展翅的自觉。

她一边为麻仓叶王的飞来横祸叹息,一边被自己的善良举措所打动,对叶王的怜惜和对自己的感动叠加出诡异但高涨的情绪。此刻,她看上去恨不得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自己。

“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坚守京都!为守卫和平出一分力!哎…叶王,你承受了太多。”

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止不住的想:【没了我,叶王居然连架都打不赢。哎,我懂了……】

叶王:你快住脑吧我不想听你都懂了些什么鬼东西!

安倍晴明在一旁憋笑。他一耳朵听玉藻前的陈述,一耳朵听立香的精彩发言。晴明还不知道这姑娘内心有多膨胀,只看她当下的表演都快要当着叶王的面笑出声。

好在藤丸立香及时刹车,没给叶王造成更大的心理负担。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病号的脸色,又上下打量他的伤势,转头对晴明这位医生投以不解的眼神。

“治疗的阴阳术都没有效果吗?”立香疑惑道,“按理说就算整条腿没了也能医好啊?”

晴明医生容忍了外行人士都质疑,解释说:“叶王是被自己的式神伤到,属于比较恶性的反噬。”

安倍晴明的解释没彻底洗干净立香心头的疑惑,她继续问:“你们去和谁打架打到反噬自己啊?”

晴明回答:“酒吞童子和他的朋友。”

立香还没来得及吐槽这对组合听上去就跟“没头脑和不高兴”一样不走心。酒吞童子的名字一出,玉藻前手中的瓷杯“喀——”的一声,碎了。

藤丸立香:——!

【好的姐!想起你和他有过节了!】

立香火速住口,生怕把这位大妖刺激到了搞出什么神神鬼鬼的操作。

晴明见她不问了,将剩下半句“那个朋友好像是叫恩奇都”咽回嘴里。

像是有个中场休息就足够了,藤丸立香又开始踩着高压线对叶王快乐输出。

“虽然在你这么惨的时候说点高兴的有点不合适……但是我还是准备和你分享我的喜悦。”

立香一甩头发,凹了个感觉上应该潇洒且酷的造型:“看!我找回我的身体啦!!”

“哦。”麻仓叶王甚至不想多问一句来龙去脉,冷淡地知会了一声,又敷衍说,“恭喜。”

立香早就习惯他这幅样子,也不讨厌他打发自己的行为。

【毕竟他是个被自己式神揍,又被自己式神抛弃的可怜男人……】

麻仓叶王额头青筋狂跳:“我说你差不多……”

“——所以你这段时间得负责照顾叶王哦”。

晴明笑眯眯地打断叶王的话,他朝同时看过来的两个人眨眼:“叶王养伤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吧,这段时间做好不要用阴阳术,寮里我会帮你告假,这半个月就拿来好好休息。”

麻仓叶王当场拒绝:“不必。”

藤丸立香指责他:“怎么这样了还想着工作呢!老老实实在家休息!”

叶王凉凉的瞥了她一眼,语气越来越随和,颇有几分看透生死的平静:“我说的不必,是指不必你来照顾。”

立香:“……”

【麻仓叶王你变了,你以前不会把对我的嫌弃说出来的,你现在不光说出来了,还是当着晴明和玉藻前的面。】

【这就是落败男人的尊严吗?酒吞童子竟然这么强,同时得罪玉藻前和麻仓叶王还能稳当大江山鬼王…我就比较可怜了,谁都没得罪还要遭受这样的言语攻击,善良的小咕哒又做错了什么呢?我被嫌弃了,人生第一次,我被嫌弃了。】

【麻仓叶王你没有心。】

【……】

藤丸立香面上委委屈屈。

藤丸立香心头重拳出击。

麻仓叶王这才醒悟,原来自己从捡到立香开始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个灵魂或许有很多能用得上的地方,例如膈应麻仓家那群大妖式神论的老不死,例如警告阴阳寮里雄心壮志想踩着他向上爬的渣滓,又例如拉拢安倍晴明这样一个喜欢观察有趣事物的半妖阴阳师。

假设她实力强横,那便限制住她的能力,困在一方院子。孤寂带来惶惶不可终日,精神的压力总是能伴随着奴性的塑造。

式神不需要太多自己的想法,它们更像是工具,工具只需要存在她应该有的那些棱角便可。

假设她能力卑贱,那便等到她彻底没用之时将其退散,或是作为养料喂养那些以灵魂为食的式神——总归是有点最后的价值。

但事与愿违。

这是一个能给麻仓叶王带来奇怪体验的灵魂。

没有得到她的真名,他无法听见她平日的口述,最多只能依靠灵视与她展开对话。这是麻仓叶王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主动“使用”灵视。

“能听见”像是一种惩罚,听得越多,人内心积压的东西便越多。不分昼夜接收到的讯息不可能单一,往往参杂着怜悯、憎恨、愤怒、不甘、嫉妒、喜爱、珍惜……以及一些人类自己都不会察觉到的各味情绪。

爱是美好的,恨是美好的,求而不得是美好的,失而复得亦是美好的——混在一起搅拌却只能倾倒出妖怪都避之不及的恶心秽物。

那是一滩气味冗杂的淤泥,镶嵌着糖果和针,而麻仓叶王深陷其中。

于是他憎恨灵视,也憎恨毫无自觉将内心袒露出来的所有生灵。

这个灵魂却将“灵视”日常化了。像是喝水,吃饭,睡觉。他习惯性的去听她的想法,此刻那便不再是“想法”,而成为了“语言”。

仅仅依靠“语言”,叶王就能和一个干净的灵魂对话。

——这是其一。

她似乎从来不会去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当然这不是指这个灵魂没有渴求。正好相反,她完全对得起她的年龄。她拥有在孩子转变为成人期间特有的,能满足旺盛好奇心的行动力。

而那些渴望,总是一些令麻仓叶王哽塞的诉求。

她想要能够在阴阳寮正上方平稳飞行的风筝,最好是不会被当值的阴阳师用阴阳术打下来的那种;她想要一个能带入大内裹但不会逼她学习的骨女;她想要粉嫩可爱但不甜腻,吃了能同时长高和变聪明的和果子;她想要能张口说话,最好是能互相讲笑话给她听的达摩。

她还想偷他的酒,因为烧了大妖的尾巴,于是承诺提酒去赔罪,而这只是为了摸一摸大妖的毛茸茸……

除此之外,麻仓叶王再也没在她心里听到更深一层的渴望——她的性格比画符咒的黄纸还薄,却比玉藻前的狐火还要炽热。

就只是将一些让你头疼,让你在意,却不反感的东西摆出来,接着向你介绍:这就是她。

——这是其二。

到最后便是水到渠成的一种习惯,她依旧每日乱跑,像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每日乱窜。太小的笼子会禁锢她展开的翅膀,空洞的灰墙会模糊她笑意的双眼,你无法阻止她飞翔于天际。

你也不想阻止她飞翔于天际。

在麻仓叶王告诉自己“这次算了吧,她不必死于这个年纪”的时候,他就逐渐意识到了——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而这压根算不上以真心换真心,也没有再多一点莫须有的感情。

仅是一点舍不得便足矣。

.

安倍晴明很热心肠的让轮入道将麻仓叶王和藤丸立香一起送了回去,牛车逐渐消失在远处。晴明双手环胸靠在门外,他视线逐渐上移,仰头去看天。今夜的星星格外明亮,是个很适合阴阳师占卜气运的好天气。

现在阴阳寮的人应当正在马不停蹄的占算着那些无聊的事吧,他们甚至没几个人能意识到京都的结界已经残缺,被碾碎的往生石得不到及时修补,大量的妖怪必定会靠着这次涌入京都。

令人头疼的向来就不是酒吞童子。

安倍晴明和麻仓叶王半塑料半真实的友谊至少有一点是绝对一致的——真实的人类永远无知。

当然,他俩都没有把自己与对方刨除人类的范畴。

玉藻前晃动着尾巴从院子里走出来,她顺着晴明的视线也望向天空。这东西无论几千年过去都像是固定下来的绘卷,没什么分别也没什么用处。

生而属于天际的大天狗曾在交谈时提过,妖怪要是某一天开始对天空在意,那它在意的必定不会是繁星,而是高天原上那些随时陨落又随时诞生的神明。

连神明也会更迭,唯一不变的只剩下那些在广袤天际之上的空位而已。

人类有人类的渴求,妖怪有妖怪的欲.望。

“如果你早告诉我来的妖怪是酒吞,今晚之后的大江山可能就属于茨木童子了。”玉藻前不轻不重的对着晴明埋怨,“葛叶死之前他就想杀了你,葛叶死之后你居然还敢只身与他交手。晴明,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只身,这不是还有叶王吗?”

安倍晴明没有避开自己母亲的死亡,相反,他对葛叶的死一直十分坦然,语气平静得像在聊一些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他憎恨的并不是母亲死于人类之手,而是自己没能亲手摘取她的心脏吞服下肚,那颗心脏——在这里。”

晴明单手按住前襟,浅笑道:“但即使有了母亲的心脏,我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半妖。如果不是凑近了,连狐妖的气味也闻不见,他并不需要我的心脏来增强力量。”

自然也就不会带有那么浓厚的杀意了。

玉藻前知道安倍晴明对人、妖两头都了解得相当的透彻,他从小就在那条中线上走的稳稳当当。

于是她便不继续聊这个话题,转向问他:“麻仓叶王的身手我知道,酒吞那种废物要么直接杀了他,要么拿他毫无办法——他身上的伤是谁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