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盛魁南货铺子的小账房里,谭五月正在头疼。
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士,长相文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藏蓝长衫,像个穷教书的。因为少在外头露脸,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大盛魁总号大名鼎鼎的大掌柜。
余显山此时没有半点智计千里的模样,心里像揣了个秤砣,满脸愁容。
“都是我的错,在事态开始变坏时就该警醒,结果成了今天这幅样子,连官府都在插手了。水娃闯下这么大的祸,竟然拖着全族的人跟着他去死……”
谭五月不以为意,重复了不知几遍的经咒,“跟你不相干,都是那人自己寻死路!”
余显山垂着眉毛,心事重重的,停了片刻才说话,“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很多人都说我们像亲兄弟。后来他渐渐迷上旁门左道,我怎么劝都不听,就渐行渐远,到后来都不怎么来往……”
谭五月一时间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自嘲地想,其实夫妻和兄弟一样,只要一个人变了心,旧时光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知道这时候空乏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叹了口气,“你离了大盛魁,能往哪边去?还有龙牙还这么小,生下来就没了娘,你忍心带着她到处奔波受苦吗?“
余显山的女儿今年刚过了十二岁生,因为身子有残疾,双腿自小就不能行走,取了个易养活的小名。
提起伶伶俐俐的小闺女,余显山登时像个被针戳破的皮球。那么高的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竟有一种萎靡的姿态。
谭五月不是容易泛滥同情心的人,见了他这幅样子还是忍不住心软,“我听了孟掌柜的话,就是怕你犯糊涂,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眼下官府还没有定论,就是有了定论,也要容我们这些当百姓的申辩几句……”
许是被谭五月耐心细致的劝说打动了,余显山身上的张皇渐渐褪去。拱了拱手,有些赧然,“我活了三十六年,每回听到这位兄弟做的好事,都让我半夜惊出一身冷汗……
只要大东家还用得着我,我就在大盛魁老老实实待着。若真有一天被牵连,也许就是命中注定。还望大东家看在我往日还有两分用处的分上,帮我照应一回龙牙……”
谭五月听这话说得不像样,好像托孤一般,心里犯了忌讳。
就信手指了指面前的账本。
“有那胡思乱想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损失弄回来。我翻了一下,这短短的两个月,江州、信州、昌南各个境内的铺子走货量都在大幅减少,这余得水闹腾的这场乱子竟然影响这么大吗?”
说起生意上的事,余显山立刻像变了一个人,精明和干练几乎刻在脸上。把几家铺子的账本一一摊开,“那家伙从小就有这种本事,只要他愿意,能把树上正在吃食的鸟给招下来。”
他终究有几分难为情,仿佛这场乱子到底跟他有关系似的。
“我听底下的伙计传了几句,那家伙危言耸听。说六十为一甲,每逢庚子年必有大祸,不是天灾就有兵乱,十室九空,最好到深山避着。咱们的铺子多是贩卖南洋的酒器和织毯,生意自然就消落许多。”
谭五月不信这个,再大的灾年面前人人都要吃饭用度。
敲着桌子沉吟了一会,“不如把收益最差的几个铺子关了,转成卖粮食米油的铺子。虽然利水少了些,总比坐吃山空要好……”
余显山眼前一亮,“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前几天和几处掌柜碰到了头。他们说咱们大盛魁素来是以海货名声在外,如今转行作别的,就是先坏了自家的名头。”
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我这个总号大掌柜毕竟是后来的……”
谭五月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大盛魁有几个老掌柜仗着资历老,有时候连她的面子都不给,想来余显山的话更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