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纪八年春,明德坊府学胡同。
奉安夫人林氏对着镜子卸下嵌青金石的赤金钗环,仔细摸了摸眼角不易察觉的细细纹路,勉强觉得还能入眼。
镜中妇人早已年过四十,看起来却不过三十七八的样子。穿着一件酱紫色绣了牡丹纹的妆缎褙子,脸庞白皙嘴唇削薄,就是双眸含笑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精明厉害。
林夫人左右顾盼了一会儿,忽地想起自己那个让人无比焦心的儿子,又是自豪又是一阵堵心。
她坐在凳子上懒懒的叹了一口气,喃喃自嘲,“我大概是前辈子欠了这小子的,前十来年竟没有一天是省心的。好容易盼他娶了媳妇,结果那媳妇糙得没有一处合我的眼缘。”
一旁伺候的仆妇叶嬷嬷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梳妆台上的首饰,一边陪着笑说话。
“国子监满院的青年才俊,咱家二爷在里头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夫人就是对二爷的要求太高了,才会这般瞧不顺眼,其实走出去谁不翘起大拇指夸赞几句。还有……二少奶奶反正在老家陪着老太太,您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林夫人矜持地抿唇笑了一下,叶嬷嬷的话真的算不上奉承。
她膝下的幼子周秉今年十八岁,生得清逸俊秀出类拔萃,可说是京城年青公子当中数得着的人物。古人夸赞一个人说那人貌似潘安,潘安是什么样没人见过,但周秉的容貌挑不出一点错处,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倒是真的。
周秉第一次到宫城觐见皇帝时候正值寒冬。
刚刚长成的青年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素面夹棉直身长缀,外面披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灰白色兜头鼠皮斗篷。冒着漫天霜雪从月水河上的石拱桥上走进勤政殿时,那份潇洒不羁的仙人风姿连几位内阁老大人都看直了眼。
朝臣都是优中选优,其中自然有品仪出众的。
但在一干端肃俨然的人精儿中,性情近乎热烈率真,样貌又生得极好的周秉的确是赏心悦目的所在。
皇帝其实只比周秉大两岁,私底下里也是个爱玩儿的性子。见到这个奶兄弟后天然亲和,偶尔开玩笑就直唤周秉为“我家周郎…
…”
唯一让人错愕的是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的青年俊才,竟然早早地就娶了一个乡下女子为妻。
林夫人想起这件事就不由得胸口发闷,扶着额头恨恨地。
“咱家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非要认下谭家这门亲事。满京城多少家世好门第高的闺女等着我的哥儿挑,偏让那么一个粗鄙的丫头当他的正妻。我和老太太打了半辈子擂台,到最后竟然输了个底儿掉!”
叶嬷嬷讪讪,知道这位主子性子素来刚强好胜,只能把一些话车轱辘一般又劝了一遍。
“您在宫里当差那么些年,一年到头都没有几天着家。二爷毕竟是老太太一手抚养长大,他们祖孙之间的情份重,一时半会有些不听规劝也是有的。
好在他娶了亲就听您的话老实到了京城读书,您为他再仔细寻摸一个正经官家出身的平妻,带在身边费心费力地调教几年,他们的小家就齐全了。”
朝堂明文禁止娶平妻,可对于如今的周家却不是难事。
周家从祖上三辈算起都是军户,按道理家中子弟只能在边地从军,一刀一枪地从底层干起,偏偏这一代的情况与众不同。
周秉的父亲周墀和兄长周韦为护卫皇室,都惨死于景纪元年的那场宫乱。
景帝排除万险顺利登基后大肆封赏,本就是皇帝乳母的林氏被封为一品奉安夫人,连当年才十岁的黄毛小儿周秉也得了进国子监读书的恩荫。
林夫人原本把一切都盘算得好好的。
丈夫和长子都不在了,周家的未来就全挂在幼子的身上。等这孩子在国子监好生读几年书,她就去求皇帝给周秉一个正经出身。
在官场上磨练三五年之后,再给周秉娶一个背景深厚的官宦之女,用不着十年周家就可以改换门庭位列公卿。
有皇帝这位奶兄在前面时时提点着,有自己这位御赐的奉安夫人在后面推着,周秉得了功名后在翰林院可以轻轻松松的观政,接着再外放地方熬熬资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