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纪三十一年春,京城。
极远处的山峦叠嶂,在莽莽夜色中起起伏伏仿佛没有尽头,衬得眼前这份人间的繁庶富丽越发安宁祥和。
离右安门不远的云春茶楼里,一个身着酱紫盘底缂丝长衫的中年男人背着手,神情淡然地看着窗外的繁华景致。
他身上别无饰物,卷角幞头上却镶着一款质地甚好的羊脂软玉。
茶水博士迎来送往,早练就一双精光利眼,知道这必定是非富则贵的人物。奉好香茶后正准备上前奉承几句,就见那人垂着眉眼低低地看了过来,本来温厚良善的一副好相貌立刻变得阴郁难测。
茶水博士一个激灵,情知犯了人家的忌讳,立刻陪着笑脸小心退出房门。
在经过回廊时,正好遇见一个身披长斗篷的人翩然而过,鼻子边还有一阵略有略无的沁脾芳香。那香气与众不同,仔细闻起来格外悠长清甜,应该是海外大食国舶来的零陵香。
茶水博士恭敬伺立在一旁,心里却跟明镜一般透亮。
……原来房里那位枯坐了半晌的客人是在等这位姗姗来迟的女客,难怪半夜三更跑到这处偏僻的茶楼里来。
他嗤笑了一声掸了掸袖子上的一点茶渍,看这幅偷鸡摸狗的避人架势,多半少不了男盗女娼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破事!
看不清眉眼的女客轻敲了一下房门,也不待里面答话就推门而进。姿态优雅地深深福了一记蹲礼,低声问了一句,“多年未见,大人一向可安好?”
茶室承尘悬挂的三头枝灯明亮至极,屋里可谓是纤毫毕现。
摘了斗篷的女客一身雪白缟素,徐徐抬起头来竟是一张宜嗔宜喜的芙蓉粉面。
虽然已经过了花信之年,但是从婉转纤柔水波一样的眉眼间,依稀可以看得出年青的时候必定是丽绝群芳的拔尖人儿。
现任吏部尚书的陈文敬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尽管心潮涌动却只是淡淡撇过去几眼,疏离而冷清地点了一下头。
“我今次来,是因为你派人传信说有天大的事与我商量。只是如今我是使君有妇你是罗敷有夫,这种私下见面可一不可有二。你有什么事快些说,
我公房里还有许多要务没有处理完……”
春寒料峭,女客似乎有些弱不胜衣地打了一个寒噤,纤瘦的身形却更见风致。
她慢慢用手绢拂了一下精致的下巴,形状优美的眼睛里就浮现一丝若隐若现的水光,声音也低落了下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年前大人在我的枕边可不是这样无情!”
不提当年还好,一提当年的事饶是以涵养甚好闻名朝野的陈文敬也不由火冒三丈。
于是一张略黑的瘦长脸更显冷峭,满含讥诮地嘲讽,“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表面上你对我情深义重,可自打你看见周秉那个小白脸就立刻把我抛在一边。原先我还以为你是迫于无奈,到后来才明白你不过是顺水推舟,和那小子假戏真做成了真夫妻!”
周秉就这么轻易死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恨事……
陈文敬猛地一顿,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心急。借着端茶的工夫缓了一会,虚浮的声音里仍旧是满满的恶意。
“这二十年你跟着人家享尽荣华富贵,做了京城人人艳羡的姨娘头一份,知不知道我每忆及此事便如同油煎。怎么你扒拉着的男人一死,就准备另找下家了吗?”
这言辞可谓极为刻薄寡毒,本不是向来自诩温厚的陈文敬能说出口的。但是多年的积怨积累,加上近段时日诸事繁杂扰心,有些话不知怎么就冲口而出。
女客荏苒无依,从前的闺名叫庾湘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