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观想之路的秘密

说罢,他重新闭目,继续调息。

见状,其余人也就收回目光,也将注意力收走得一干二净。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个无须在意的小小插曲。

唯有杨嘉自己知道,他刚刚下定了某个决心。

……

观想之路中。

云乘月正眼睁睁看着,那名飞鱼卫之首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看似走得缓慢,可上一步还像远在星辰外,这一步就已经踏上了雪白星光。

幽黑的灵力化为实质,围绕在他四周;它们不断伸缩,宛如巨大而不祥的藤蔓。

这些黑色的灵力在他周身弥漫,化为四个大字:

——法天象地!

四个大字,四枚书文,组合在一起就有了放大无数倍的威力。威压一浪接一浪漫开,既从天上降下,压得人抬不起头,又同时从地上涌出、缠绕,令人挪不开步子。

——[又是“法天象地”,一个个都敢……]

薛无晦清冷的声音出现了某种波动。他在怒火爆发的边缘,却又因为什么缘故而迟迟不能做声。

云乘月感到自己像被牢牢镶嵌在了一株巨大的植物之中;这“植物”僵冷、坚硬,不容分说地抓住她,而且不断收缩,仿佛想要立即将她握得粉碎。

想骂脏话……云乘月竭力抬起头,暗暗苦笑,想薛暗不愧是飞鱼卫之首,够谨慎,对付她一个第三境的修士也绝不废话、上来就动手。

这明显的违规之举,竟然没有谁来干涉,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或者这又和鲤江水府一样,是一次大能们居高临下给出的试炼……

无论如何,看来她得想办法自己扛过去。

——[……罢了,我来。]

薛无晦的声音刚刚响起,也伴随着胸前翡翠吊坠的微晃。

云乘月便断然传音道:[不许出手!我先看看能否自己应对。我知道你的习惯,如果能够随意出手,薛暗刚一动手,你必然就已经应对。有所迟疑,便是有所忌惮。]

她一边尽量抓紧玉清剑,又调动全身所有灵力,一边冷静判断:[现在并非绝路,我若能凭自己对付过去,何必要你多担风险。老薛,你暂且静观其变。]

——[你……]

帝王怔怔,迟疑片刻,隐约叹了口气,低声应道:[好……朕信你。但若情况有变,我不会袖手旁观。]

云乘月干脆道:[好,我自然也信你。]

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她想起一件事。原来在浣花城中,薛无晦刚出帝陵、尚未取回力量时,乍然遇到虞寄风出现,他忌惮不已,直接一言不发地匿了身形,留她独自应对。

虽然当时也很理解……

不过还是现在这样互相着想的感觉更好。

饶是身处险境,云乘月也不禁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正落到薛暗眼中。他误会了。刹那他眼神更沉,势若风霜,声音淡漠却是压着狠戾:“哦,你在挑衅?”

四枚大字陡然升起。它们漆黑而又流转着不详的红光,变幻间令人心惊肉跳。

薛暗抬起手臂,信手抓来“法”字的其中一点。那一点歪歪斜斜、边缘有无数细小锋锐的齿痕;它浮动在薛暗掌中,不断收缩,表面也不断有块状物凸起又凹下。

好似一块肉瘤,或者……一个恶心的心脏。

云乘月看得本能地有些反胃。

这是死气……?不对。薛无晦她见过,其他死灵如封栩、乐陶、申屠侑,她也见过。死灵的死气只是寂灭虚无,还夹缠着对生者的怨恨与嫉妒,但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恶意。

可薛暗给人的感觉不同。他的力量近似死气,却又不够纯粹,反而显得分外怪异,和四周的世界格格不入。

看多了两眼,居然有想吐的冲动。

薛暗伸出手,让那颗心脏……不,是那一点笔画更加靠近云乘月。

周围的空气都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不停地出现诡异的黑色纹路。窒息感更加强烈,云乘月不得不花费更多灵力用于防御,才能避免自己被整个压扁。

“没有用的。”

薛暗唇边有一个小小的弧度,似乎是个嘲弄的微笑。他声音冰冷,居高临下道:“第三境连势,与第四境化意之间,存在本质区别。”

“书文七境,分别与书道境界对应。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最后是早已销声匿迹的飞仙。”

“聚形、凝神,都是入门之境。连势开始,书文才有连贯互通、一呼百应之可能。”

“但与化意相比……”

薛暗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

那墨黑的一点立即一冲而出,撞在了云乘月跟前!

……危险。

本能的预警让她毛骨悚然。仓促间,她来不及多想,只凭借本能调用全部灵力,只汇聚在……那一点!

滋——

尖锐刺耳的声音,绵长无休,仿佛贴在人骨头缝里游走。

那一枚黑点撞在她眉心前,只有三寸的位置。灵力形成的防御疯狂燃烧,竭尽全力去抵挡这一点的威力。

由于力量全部集中守卫要害,云乘月身上其他地方顷刻抵不住压力。她衣裙都是法器,佩戴的不起眼的首饰也是薛无晦送她的珍宝,因此多抵挡了一会儿;但很快,它们纷纷破裂。

毕竟为了不要引人注目,薛无晦也不能够给她过于稀罕的法器……

肌肤给割裂;伤口中,有肮脏的力量虫子般不断蠕动。

望着这一幕,薛暗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从头到尾,他都这么居高临下地、带着淡淡轻蔑和厌恶地,凝视着她。

“耍小把戏是没用的。”

他用与薛无晦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化意之境,能将真意贯穿于书文每一笔画中。哪怕单独取一撇一捺、一点一划,都能发挥出全部威力。”

他指着那漆黑一点。

“云乘月,将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我尚且能饶你不死。”他冷冷地说,“否则,任司天监如何许诺,对我都毫无用处!”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忽略浑身的疼痛。为了做到这一点,她还使劲咬住口腔内壁。血腥味很快弥漫在她口中,但这是有效的;一种疼痛总能多少替代另一种,反而让意识更清醒些。

——[云乘月,你……!]

她说:[你别出声,我还能再试试看。]

“梦”字还紧紧贴在她后背。她能感觉到,它把自己压缩得扁扁的,不住发抖,简直恨不得要钻到她身体里去。

这都是什么飞来横祸……不过,有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

云乘月抬起眼,顺势眨去睫毛上悬挂的泪珠。太疼了就会哭,这与本人的意志没什么关系。

“……你有本事,就自己拿啊。”她声音微哑,却居然还含着笑,语气也是显而易见的嘲讽,“我又没说不给你……上来就动手,薛将军真是好大的威风。”

薛暗像是皱了皱眉。

“废话少说。”他伸出手,态度强硬,“将‘梦’字给我。”

云乘月也冷冷道:“你自己拿罢。”

星光在四周明灭,还有不少被此处的力量逼退。薛暗的力量仿佛也为观想之路所不喜,其余书文都遥遥避开了此处。

——“云道友!现在不是逞强嘴硬的时候……哎呀,薛将军,薛大人,她就是个孩子呢,您捉拿死灵,我们绝对全力支持,您和她一个小孩儿计较什么?”

庄不度在一旁跳脚,急急说了一通,可惜却是干着急。事实是他也无能为力。或许他真的是个天才,或许他如果自幼刻苦修行,修为不会比今天的薛暗差,但这些都是“如果”;现在他帮不上忙,甚至连说好话都没人理会。

薛暗倒是看了他一眼。

“你是谁?”他态度冷淡至极,“若想帮她忙,也好,就让她把死灵交出来。”

庄不度拈着他的桃花笔,一张艳丽面容皱着,像一团快要被揉碎的牡丹花。他也受了波及,正张开书文,苦苦支撑自己不被伤害。

他高声道:“云道友,你听庄叔叔一句话,就把那什么玩意儿交给薛将军吧!”

云乘月垂下眼帘。

“我说了……他有本事就自己拿。”她咳了一声,咽下一口血腥味,目光闪烁得有些奇异,“还是说……薛将军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拿不了?”

“梦”字更紧地贴在了云乘月背后,仿佛与她融为了一体……

不,不是仿佛。

薛暗原还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轻蔑的好笑。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刻神情一凝。

“……云乘月你敢!!!”

飞鱼卫首领忽然狂怒!

怒火的爆发也体现为书文的爆发。原本攻击云乘月眉心要害的墨点突然回飞,重新与书文融为一体。

“法天象地”四个大字陡然膨胀无数倍。刚才还像是悠哉的妖藤,此刻它们却化为了巨大的怪物;阴郁怪异的力量几乎淹没星光,更好似要戳穿整个观想之路!

面对这一幕,云乘月却笑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真正生气的时候,反而会通过笑来纾解怒意。

“真会欺负人啊……大人物,就这么了不起?”

她面上都已被隔出了无数细小的血痕。伤口遍布,切碎了她面庞原本的明净纯美;血液流成细小的线条,还没来得及滴落,就凝固成了一道血疤。

也因为这些血痕的衬托,她额头的光洁无瑕就变得更加显眼。

而在这片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光芒明亮的“生”字流转不息。

而在“生”字之上,还悬浮着另一枚书文,正是方才躲在云乘月背后的“梦”字!

原来它不仅仅是躲藏起来,更是心一横,直接臣服,把自己变成了云乘月的书文。

书文必须要修士自己领悟观想、挥毫写出,从无例外。至少,在绝大多数修士的认知里,这都是不可动摇的真理。

可“梦”字不同。无论它是死灵,亦或仅仅是书文有灵,它都拥有自己的意志。

拥有自己的意志,它才会拼命逃跑,又才会为了保住自己,而选择云乘月成为它的主人。

也正是因为它足够果断,甫一照面就主动臣服、开始和云乘月的灵力融合,薛暗才无法硬抢。毕竟,强行剥夺他人的书文,一来违背国法,二来也会威胁到修士的性命,三来还容易导致被剥夺的书文烟消云散。

而薛暗想活捉“梦”字。同时,云乘月猜他多少还是要顾忌司天监,不好无缘无故取了自己性命。

所以他才以实力威胁、以言语恫吓,企图让她自行交出书文。

“其实如果你好好和我商量,我也许会乖乖听话。”

云乘月站直了身体。

她右手提着玉清剑,而左手则握着一支朴素粗糙的毫笔。这笔看似平平无奇,可它仅仅是简单地存在于那里,就像带来了某种气场,令四周张牙舞爪的扭曲之力退开不少。

“镇山河……哦,我险些忘了,王道恒的笔还在你这里。”

薛暗扯了扯嘴角。又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僵冷而略显怪异的笑。

“你莫不是以为,拿着旁人的宝物,就能战胜高出你两个大境界的修士?”他看看她额心书文,目光凝了凝,语气却还是不屑,“再加一个天生道文,一个废物古文,又能如何?”

这位飞鱼卫之首果然是洞真境,也就是和荧惑、辰星他们同一级的高手。

若是在外面正面对敌,云乘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但这里不是“外面”。

“不要小看古文,更不要小看地头蛇。”云乘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地头蛇有多么了解本地的规则,又多么擅长……用规则来反抗强龙。”

“薛将军,我请教一个问题。既然您是高出我两个大境界的洞真修士,为什么一直都只表现出第四境的化意修为?”

“是因为只想如此,还是不得不如此?”

白玉描金的面具背后,薛暗的双眸轻轻眯起。这个神情细节也和薛无晦一模一样,只是无人看见。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只在一瞬间,刚才加诸于云乘月身上的压力,全部反转,尽数还给了他!不……甚至是十倍、百倍、千倍的压力,瞬间压得他近乎窒息!

“唔……!”

咔擦——!

白玉面具出现了一条裂痕。那痕迹自眉心而起,斜斜劈过薛暗的左眼。

薛将军勉力抬头。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听见了自己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肺部像被巨手狠狠攥紧。而他浑身的修为被某种力量束缚住,只能发挥出不到一半的实力。

“你……”

他盯着对面的女修。他盯着她,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的血痕,现在它们都被缓缓修复;她额心的书文明亮得刺目,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过分耀眼。

薛暗张开嘴。他也听见了自己下颌关节在咔嚓地响。

“……是这死灵告诉你的?”

她笑起来。

不同于刚才嘲讽的、愤怒的、充满抵抗的笑;这是一个有些自豪、带着喜悦,还有些孩子气的得意的笑。在她的脸上,那笑绽放如黎明中的花朵。

“是。”她回答得异常干脆,手里的笔也握得那样稳,“‘梦’字告诉我,观想之路会限制所有进入者,最高修为不得超过第四境。而假如有谁要违背观想之路的规则、破坏此处的书文幻境……”

她一字一句,相当清晰地宣布:“观想之路中积攒的无数前人的意志、力量,就会联合起来,将侵略者驱逐出去!”

作为存在不知多少年的遗迹,观想之路中存在的力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呵……侵略者?”薛暗冷冷地重复,“我?”

“不是薛将军,还能有谁?那么,暂时说再见吧,威风凛凛的薛将军。”

她笑容中的得意更明显了。但那情绪如此单纯,让她的眼神如此明亮、生机勃勃,连脸旁拂动的发丝都让人想起春风中摇曳的草叶与柳条……

……也就是,如此地让人厌恶。

薛暗一直以为自己生来是个血液冰冷的人,因为他从不知道情绪激动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何谓心跳的缓急。但现在他知道了。

他死死盯着她,感到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腾;他想那应该是冰冷而汹涌的愤怒。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人能让他受如此严重的伤。

现在他觉得自己异常厌恶那个女修,那个修为低下、道行深浅,却莫名好运,仗着司天监的看重而肆无忌惮践踏规则,而他是以己身护卫国法、践行法度之道的飞鱼卫首领,所以他迟早会亲手收拾掉她……这个腐蚀白玉京荣光的蛀虫。

观想之路的规则经由“镇山河”的调动,一重又一重地压下来。

千古以来无数大能的力量,加在一起,别说他一个洞真境,就是再来十个洞真境……恐怕也只堪自保。何况她说得对,他此时只能发挥出最高第四境的力量。

整个小世界都在抗拒他的存在,所以他必须离开了。

薛暗闭上眼,让她的身形归于黑暗。

“……不过多苟延残喘片刻。”他声音略哑,语气狠戾,“云乘月,你注定是我阶下囚。凭你……也配做执笔人?”

“做梦……!”

星光跳跃四溅如水珠;那一抹深黑的飞鱼服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