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承认之事(“所谓对你负责”...)

她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声音也更沙哑:“你说得对,所有你犯下的罪孽,都是我的错。是我将你带出来的。”

他愣了愣,嗤笑一声:“我却不知你这么容易被人动摇心志……好了好了,你要是肯不再哭,我就收回那句话。”

“不,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她倔强地说。

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曾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带他出来就要对他负责,他问什么是负责,她苦恼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还反过来怪他,说他为什么不能意会一下。

“负责”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他不懂,也不耐烦仔细想,现在却愣住了。还有……那一天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他有些记不清了。

“你到底……”

她抬起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下来,又将右手中的玉清剑放在了他手中。长剑清澈如水,只映出了她一个人的身影。

“薛无晦,你拿稳。”

她眼圈红肿,目光却很静。他本以为那是胜券在握的平静,现在才突然发现,这种平静背后是一股狠劲,跳跃燃烧,就像她的书文一样执著倔强。

她的手覆盖在他掌心,中间隔着温润的剑柄。她声音带着哭腔,其中含义却稳得可怕:“死了太多人,我们都没有资格活下去。你拿这把剑,杀了我,我会在临死前杀了你。”

他从没听过这种古怪的要求,简直糊涂了:“为什么……?”

“这样一来你就能亲眼确定,我的确跟你一起死了。”她说,“我不会死在你后面……我不会让你再经历一次临死前被所有人抛弃的绝望。”

他猛地瞪大眼。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告诉他,说她会对他负责的那一天,是个闷雷炸响的阴天,他想起临死前的场景,于是对她说,他被人背叛、被斩下头颅的时候,也是一个沉沉欲雨天。

他都忘了自己说过,可她居然记得。

她还在哭,而且眼泪流得更凶,眼神中露出清晰的痛苦,哽咽道:“我会对你负责,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责任。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对世界怀有恨意,可能会伤害无辜的人。我明明想到了这一点,我明明知道……”

“而且我有能力控制你,我可以逼你把契约写得更过分一些,我可以逼你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但是我没有,我放弃了。”

他们的契约……他怔怔地想,有三个条件。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站在阴森的地宫里,捧着明亮的生机书文,笑眯眯地说她不会伤害他、也可以帮他,但他要答应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说清目的……第二,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当时他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嘲笑她。这三个条件根本没有真正的束缚力,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他却异常茫然。原来她知道。原来她想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

她抬手狠狠擦泪,也擦出一脸自嘲:“我说过啊,我不喜欢被人控制,可我也不喜欢控制别人……而且我总觉得,你都那么惨了,要是再被我奴役,那也太可怜了……”

“所以我想,我一定不能让你伤害无辜的人,而假如我失败了……”

她哭道:“我真蠢,我没想过会死这么多人……我们两个人的命根本不够赔,可我已经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她哭得喘不过气。

可就是这么颤抖着,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玉清剑的剑柄烙在他掌心;他是魂魄,理应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却宛如被灼烫,几乎要用力抽出手。

她却将他抓得很紧。

“动手吧。”

她凝视着他,眼泪终于停了,可那副含泪凝睇的模样,看着竟十分凄怆,都不像她了。

薛无晦想要闭上眼。就想很多次他做的那样,只需要闭上眼、垂下目光、移开视线,他就能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所有蔓延滋生的欲望,都会在黑暗中静默,直到它们终于腐烂。

可这一次,他无法做到。

他无法逃开她的目光。他不得不望着她,他们距离很近,他甚至像伸手……

可这是不应该的。他们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分明天堑;生与死本就是天堑。他是死灵,死灵复生只为一个执念,而如果将其他任何愿望置于其上,就会大大削弱他的力量。他将离仇人更远,离执念更远;他将无法成功,将再一次失败……

“呵……”

他动动嘴唇,发出一声突兀的笑。

“你以为……我杀了你之后,还会好好地站在原地,让你杀?”

猛然,薛无晦抓起玉清剑,扬起手――

剑光折射,映出她惊愕睁大的双眼。

……当啷!!

玉清剑重重跌落在地,砸进狼狈的废墟里。

云乘月惊讶地看着他,又惊讶地扭头去看玉清剑。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薛无晦左手合拢。

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控制“祀”字的钥匙,现在他五指用力,轻易捏碎了它。

――轰隆隆……轰……

天空中陡然传出炸响。一声接一声,如连绵的闷雷。只是雷声会带来暴雨,而这些声音……

是“祀”字破碎的声音。

绵延无尽的、笼罩整个宸州的“祀”字,一点点地破碎了。从中坠落下许多灰白的、黄白的光;它们大小亮度不一,像流星坠落各处。

不光是天空中。

从薛无晦手中,也飞出了很多类似的光芒。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一旦脱离束缚,就飞蹿出去,划破了这场沉沉夜色。

云乘月望着这一幕,先是茫然不解,而后陡然眼睛一亮。难道……

“……不会有人死。”

帝王站在她面前,别开脸,看向一边。他神色冷淡,长发散落着,似乎少了很多光泽,变得黯淡不少。

“封栩那逆臣贼子收集的东西,给朕用?他也配!真是抬举他了。”他语气无波无澜,“好了,别哭了,哭得朕心烦。生气都还回去了,没人会死,你爱关心谁就关心谁,留着你自己的小命当乌龟去……!”

她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四周的生机之风散去了。那些清新温柔却能威胁到他的力量,都回到了她的体内。

她抱得很紧,头发蹭在他脸边,眼泪混合着尘土有古怪的质感。她的呼吸吹在他肌肤上。

她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讨厌……你要是有办法救人你就说啊!你没吸收活人的生机你就说啊!你这样有意思吗!闹别扭也有个限度啊!你怎么这么喜欢给我找麻烦,你太麻烦了,你本人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如果换一个时候,他必定呛声回去。

可这时,他却僵硬到了极点。他想低头看看她,可是她简直是把自己彻底镶嵌进了他怀里,怎么都扯不开……不,是他根本没有力量拉开她。

因为,因为……

灵魂本来是没有知觉的。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她肌肤的温度,也感觉不到泪水的湿润。

然而,现在……

“云乘月,你做了什么……”

她根本没明白他的问题。她还在哭,一边哭一边骂他。

他又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祀”字已经彻底破碎了。

他抬起头,看见无穷无尽的星空。群星的模样还和千年前一样,只是他原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有千年前的感觉。

假如魂魄也有泪水……不,没有的。

薛无晦闭上眼。少了视觉,才能更好地触碰这仅有的感觉。

他抬起手,用力抱住她。

无论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吧。什么问题都之后再说。他有些怕这感觉只能维持片刻,这只属于活人的感觉……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得不全对。她说他对这世界怀有恨意,虽然的确如此,但……

生死之道相生相克。作为死灵,他最渴望的其实不是恨,而是与死亡相对的……

他低下头,将脸紧紧贴在她耳侧。

“云乘月,你还记得那一天,我说你持有生机书文,所以人人都会觉得你美么……我说我不会受到影响。”

他声音很轻,而她哭得很大声、很投入,结果什么都没听到。她就是这样的人,嘴上说着好麻烦啊、想偷懒啊,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哭都不例外。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

――可那是骗你的。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被她吸引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