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点点头,让那丫头好好照顾毛姑娘。
这边亲爹生死一线,那边吹吹打打的办喜事,真不知道这礼教是哪个王八蛋定的。
她心里还有另外的担忧。毛掌柜如果真的不幸,毛顺娘又被拉去结婚,她这茶叶生产线还做不做了?
靠毛掌柜几个平庸的小徒弟?
她忽然撩起眼皮,脑海中闪过一些难以言喻的念头。
刚才她进门的时候,似乎看到几个徒弟在“收拾”账房……
她蹲下,问毛顺娘:“你那几个师兄也在外面。他们什么态度?”
毛顺娘抽抽噎噎:“他们说一切按礼节来……我哥哥不在,茶号的大局有他们撑着……他们还联系了几个同行帮忙……”
林玉婵脸色一寒,冷冷道:“他们就是想把你排挤出去,好继承你爹的衣钵!”
毛顺娘一颗泪滚在脸上,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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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铺面外头,容闳靠着自己的面子和脾气,已经把一众哭天抹泪的亲戚安抚好了,正陪着毛太太说话。
毛掌柜的三个徒弟,一瘦一肥一憨憨,林玉婵私下里给他们起外号,叫悟空八戒沙僧,本名反倒一时叫不出来。
此时这三位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一口一个“师母”,也苦口婆心地劝。
“这儿有我们呢,您别急,急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尖嘴猴腮的“悟空”抹着泪说,“活计不会撂下,工钱么,想那位林夫人也会照发,不会亏待了咱们。我们商量好了,师父的工作我们先替着,三个人,也可以轮流照顾师父,古语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等师父身子好些……”
“几位,”林玉婵直接上去插话,“我跟毛姑娘的亲家谈好了。他们同意让姑娘先伺候父亲送终,不用你们辛苦。”
一句话晴天霹雳,仨徒弟齐齐色变。
沙僧:“可是昨天他们答应得好好的……”
老三终究憨了点,没意识到两位师兄朝自己狂使眼色。
林玉婵面沉如水,心知肚明。
亲家催婚是一方面,可亲家也有人性。多半是几位师兄推波助澜,说不定假传了毛家的意思,才引得亲家迫不及待地催完婚。
毛掌柜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可这仨徒弟已经不见外地把自己放入了继承人之列。亲儿子毛大郎打算走科举之路,不是做茶货的料,打发他一点钱,茶号的经营权不就落到他们三个手里了!
前提是,师妹得赶紧嫁出去。
林玉婵大声怒喝。
“都这时候了还盘算什么工钱,毛掌柜病了,我说过开工了吗?既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师父病在床上你们不去瞧,跑到这吹什么风呢?”
一句话,先占领道德制高点。几个徒弟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嘟囔:“我们去瞧过了……”
“瞧过了不知道留下来伺候?一个老爷子,烧汤喝药端屎端尿翻身换衣,你们让他女儿媳妇来?还是打算丢给你们师母来?”
余光一扫,几个空闲的员工也被伙计找了来。老赵和红姑赶到。己方声势壮大,林玉婵更是理直气壮,抬头喝令:
“带我去看看毛掌柜!他没好起来,茶号谁也不许开工!”
几个徒弟这才没话,又嘟囔几句“我们也是太着急了”。
毛掌柜家就在附近。走几条路就到。
还没进门就闻见中药味。林玉婵让毛顺娘带着,迈步进门,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中年大叔。
毛掌柜还是那么发福,光光的脑壳还是那么亮。但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精气神都离他而去。他的脸色灰如墙皮,嘴角有点歪,眼眶凹陷下去,被子下面一动不动,只有极慢极慢的呼吸。
毛顺娘忍不住恸哭:“爹……”
林玉婵眼眶微湿,坐在床边,拉起那双搅了几十年茶叶的短粗的手。
“我来看您啦。”
毛掌柜不是她喜欢的那类人。思想顽固,嫌贫爱富,爱耍小聪明,对亲人的态度更是占尽了封建大男子主义的一切缺点,颐指气使地限制他女儿,不许做这,不许做那。
可是同时,他是林玉婵踏上从商之路以后,头一个独立谈下的合作伙伴。多少茶号只因她的一张少女面孔就将她拒之门外,只有这个秃头大叔,尽管态度上十分敷衍,还是把她迎了进来,介绍了几句。
后来的三年,合作、收购、乃至成为她的下属,毛掌柜虽然偶尔给她找不痛快,但在职业操守上无可挑剔,没给她捅大篓子。况且,被她一点点的潜移默化,已经默许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和徒弟一样继承他的衣钵。
这就是个缺点一大堆的普通人。可是一想到他命不久矣,林玉婵的泪水就有点收不住,不得不要了杯茶灌下去。
然后才提起精神,略略问了问,吃的什么药,扎的什么针。
毛掌柜眼皮翕动,似乎想跟她说什么,苦于无力开口。
林玉婵忽然转头,问:“西医瞧了吗?”
毛家老少齐齐摇头。
“去仁济医院请一位,”林玉婵说,“我出钱。”
多半是脑血栓、脑梗,此时的西医也无力回天,但至少尽一尽自己当东家的责任。
等大夫的当口,林玉婵眼瞥外间,只见悟空八戒沙僧三个徒弟坐在沙发上,促膝而谈,面色凝重,不时朝里面偷偷指一指。
林玉婵低下头,藏住一个微微的冷笑。
师父还喘气呢,就想赶走师妹,把大股东架空?
想得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