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半个钟头,连林玉婵都听见院子里有人吵嘴:“……妹子你行行好,帮哥这一次!你说你嫁了个官,几十年了咱们老家人没落好,这次你哥的身家都押在那馆子上了,你忍心看我睡大街?——别说什么两袖清风,你这话唬得了别人唬不了我,当今做官的有哪个手底下干净?……”
林玉婵心道:“娘家亲戚来打秋风了。”
当官太太也不容易。
忽然,老仆出现,催促林玉婵:“去吧去吧。”
接着高声通报:“夫人,苏林氏来啦!”
“姐姐,这一天八角钱虽然贵了点儿,可你也不能这么用我啊!”
冯一侃跟着轿子,从东堂子胡同跑到前门外鲜鱼口,累得满头大汗。
林玉婵在轿子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她也没想到北京城这么大……
外面一片灰蒙蒙,她几次探出头想看风景,都被一股股沙子吹了回来。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院子里那个娘家亲戚再也没法赖着不走,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
林玉婵余光一看,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大爷,跟文祥夫人一样一脸福相,一身绸衫花马甲挺体面,手上戴串儿,就是嘟噜个面孔,好像人人欠他三百块钱。
她也看出来,文祥夫人被她哥哥弄得心情糟糕,强提着精神跟她说了几句话,根本没兴趣深聊。
老仆带她出门,还笑道:“太太真是好福气,那缎子是宫里赏下来的,夫人一直没舍得给人,您这面子可不小哇。”
林玉婵抱着一匹布:“……”
她千里迢迢进京,不是为了拿匹宫里缎子回去吹牛的!
如果换成在海关,或是上海任何一个新式衙门,她肯定扭头就回,死皮赖脸也要争取到一个说话的机会。
但冯一侃的危言耸听在她耳边响:别觉得自己攀上官太太就尾巴翘上天。在京城里,惹怒了带“官”字的任何人,就算本人当时不怪罪,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一串人,从此她在四九城就上黑名单,谁也不待见。
林玉婵犹豫半天,终究没敢铤而走险,迈出那一步。
她心事重重地出府,冯一侃迎上来。
“没成事儿?”他一眼看出来,轻松地安慰,“不要紧,凡事哪能一蹴而就,以后再等机会就是……”
“可是孤儿院已经被查封一周了!”
只能低头谢了,好在手边带了一包洋货,价值远远超过一匹布。赶紧拿出来。
文祥夫人立刻推辞:“老爷府上一向清廉,你拿回去。。”
林玉婵掩饰不住焦躁。
一抬头,忽然看见方才那手串大爷,还恋恋不舍的没走,站在灰色墙根底下,唠唠叨叨的抱怨。
“这做妹子的成了一品夫人,飞黄腾达吃香喝辣,我们娘家人儿可是嫌土,都看不上喽……你说说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就在我关外随随便便的挖个参。这北京城里是规矩多,可这哪条规矩规定了自家人不能帮衬自家人?……”
胡同里行人侧目。
老仆追出来,好说歹说,悄悄递了一封银子,意思是您别在这儿宣扬家丑了。
大爷一甩手:“打发叫花子呢!我又不是来讨钱的!我偏说!”
嘴上硬,还是拿了银子,迈着八字步,嘟嘟囔囔往胡同口溜达。
林玉婵心念一动,跑过去,福一福。
“潘……老爷。”
文祥夫人娘家姓潘。这大爷约莫也是汉军旗人,死要面子那中。叫声老爷没错。
潘大爷斜眼看她。
方才在府上也见过这小女孩。虽然不知是谁,但既然她也是文祥夫人的客,身份低不了。
于是也不敢怠慢,欠身回礼:“您什么事?”
林玉婵笑问:“方才您说,您经营个馆子?”
林玉婵心情复杂地谢了,一边突发奇想:洋人教会四海一家,教士所到之处连绵成网,只要是“自己人”,就出人出力,倾情相待,必要时还能组织起来和朝廷抗衡——其实跟天地会性质差不多。
难怪苏敏官不肯轻易授权。
林玉婵核着待收账目,一边想,虽然苏老板没求回报,但她也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兴瑞品牌的茶叶销售额,还得给他分个一两成,意思意思。——这都是银子啊!
林玉婵嫣然一笑,从包里掏出八块银元,“好,先雇十天。你收摊吧。”
一天后,林玉婵跨进北京城门,头一个感受就是:大。
可谁知,在自家妹妹这里就被挡住了。文祥夫人和丈夫一条心,决意清正廉洁,不能以权谋私。
可是在潘大爷看来,这明摆着是针对他:别人做官,各路亲戚都跟着鸡犬升天:曾国藩提携他兄弟当官打仗,李鸿章家里开的当铺数不清。凭什么他不能享受这便利?
于是三天两头来找妹妹诉苦,但文祥夫人只是轻描淡写,建议他勤勉工作,诚信经营,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全都是废话。
“她就是看不上我这个磕碜亲戚!”潘大爷嘴里喷着香菜末,悲愤地总结道,“枉我小时候带她看灯遛狗听戏逛庙会,现在她姓瓜尔佳了,胳膊肘往外拐,把我这做哥哥的当叫花子打发!”
故意说得十分洪亮,爆肚店里的几个小二都听到了,窃窃私语。。
林玉婵沉默片刻,问:“能带我去您的馆子看看吗?”
轿子停在一片闹哄哄的市场。潘大爷对这个半途冒出来的外乡姑娘不太信任,咬着烟卷,随便一指:“喏,就是那儿。你说你能给我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