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谈钱伤感情。
周姨气得半天没跟她说话,家政工作也怠工了一天。林玉婵不为所动,只是督促她不许乱投资。
六月,天京失守,湘军屠城。有亲历者愤怒撰文,说官军“见人即杀,见屋即烧,淫虏焚掠,无所不止。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龄孩童,哀号之声达于四方”。《北华捷报》刊登粗略统计,认为这短短几个月来,南京城内死者多达数十万。
有人认为城内百姓已与叛匪同流合污,死有余辜;有人暗暗叹息,不敢多言;唯有那一众洋人地产商,捧着报纸眉开眼笑,心中盘算着等难民涌入,自己的地皮生意又能扩张多少倍。
英联房产公司的初始五十两银子面值的股票,此时价格飙升到将近八百两。但是没人肯卖,都捂在手里,都觉得股价会再创新高。由于严重供小于求,股票价格一天比一天高。
但,有那心细的郊区居民已经发现了。太平军战乱结束后,上海市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迎来难民压境。大量官军驻守城郊,除了偶尔剿一下叛匪余孽,县城内外平静得好似无事发生。
林玉婵迅速放下枪,整理出一副受害者面容。
会馆里其他人友商此时也已重整旗鼓,指着领头民众的鼻子鸣冤叫屈:“强闯民宅,毁人财物,看巡捕把你们都捉了!出去!出去!”
一群乌合之众,大多是听说“商会里藏暗娼”,这才义愤填膺,跟过来净化风气。眼看暗娼没找到,倒被个正规女商人吓唬了一通,眼下还惊动巡捕,顿觉十分无趣,一边咒骂,一边往外走。
《北华捷报》刊载工部局董事会告租界外侨书,一边谴责清政府对叛军的野蛮屠杀,一边提醒大家做好难民大批涌入的准备。
上海租界的繁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靠邻近省市的同行衬托。外界战乱越惨,租界里的和平越显得弥足珍贵,宜居性遥遥领先。同时,难民带来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以及源源不断的住房需求。
林玉婵的预言成真。短短一个月内,地价果然又升一成。投机成性的洋人们成立更多的地产公司,继续筹钱建房,期待能收取天价的租金押金。这些众筹的款子,从洋行银行,到钱庄、票号、私贷,一路剥洋葱似的,摊到广大华人百姓头上。
有人叫得尤其响,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迸出,好似和商会里的人有杀父之仇。
围观者众。
一个乡绅模样的老者,看样子是众人领袖,正叉腰大喊:“依我看,这根本不是个商会!哪有女人在商会做生意的,这就是个野鸡淫窝!这是风化案哪!官府不管,咱们自己动手!砸了它!”
锄头铲子挥舞。门房吓得就要关门,被几双大手推开。
“天下太平了,咱们回扬州老家!”
“哎,故土难移啊。在上海住了十年,终究是常州乡下好!”
“我家在苏州郊外还有几十亩田呢!侬看看,地契还都在呢!不回去,地被人占啦!”
若在平时,她万不敢朝着一群愚昧暴民大放厥词。但今日她处于优势一方,对面的人面带怯意,再不趁机传播点“真理”,白瞎了手里的枪。
后头的友商吓得快坐地上了,拼命朝她使眼色:苏太太,你倒是进去躲躲风头啊!
愤怒的民众们反倒静了一刻。
有些人听风就是雨,只是打算来凑个热闹,捡点值钱东西,压根不相信商会里能藏女人。如今猛然一看,谣言成真,吓了一跳。
有些人则是被她镇定的态度唬住了。这就是商会的“理事长”?她竟然不跑,不求饶,不解释,一点也不显得理亏?
那几个捋袖子的连连后退,尖叫一阵。
林玉婵昂然抬头。
义兴商会虽然是合法组织,毕竟沾了义兴的关系网,这会馆里头,上上下下,也就藏了十几条洋枪吧……
当然藏得很隐秘,不像在茶馆里那么随意,一般官兵搜不到。
林玉婵特地从暗柜里找出一杆粗壮的筒子枪,而没用自己练熟了的德林加1858。直觉告诉她,这些乌合之众不敢真的拿血肉扛子弹。挑一杆大枪,更能吓唬人。
她不太熟练地填子弹,拨弄保险栓。
别人都在发愁“巨额利润泡汤”,王全却比旁人多一步理智,只求拿回本金,一部分本金也行,尽可能减小损失。
但英联房产公司如今已是空壳一座,洋老板早就归国跑路,剩下一个弃卒张百万,别说五十两,就是五两银子一股回购,也是有心无力。
这算是很理智的提议了。可惜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沉浸在积蓄成空、万贯家财不翼而飞的极度愤怒中,王全的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霎时间,拳打脚踢。张百万年轻机灵,鼻青脸肿地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黄老头躲闪不及,被一拳打中肚子,又被一脚踢中小腿,额头磕在马路边,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老儿冤枉……我、我也是苦主,我的佣金也都买了他们的股票……不信你们看,你们看啊……我买了足足四十股……”
辩解声逐渐化为惨叫,惨叫变成呻`吟,越来越弱。
苏敏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轻声提醒:“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林玉婵纠结了好一会儿,一横心道:“不救!咱要是去干预,人家把咱们也当同伙给打了!”
一个佝偻肮脏的身影,悄悄溜出那一盘散沙的砸门众,贴着墙,慢慢往外走。
林玉婵抢上一步,叫道:“这是谁!他怎么偷偷跑了!”
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一声尖锐女声鹤立鸡群。
众人一下转了一百八十度,上百只眼睛看向了那个花白辫子的人——
“老黄!”有人大喊,“你不也是苦主?你怎么走了?你不要银子了?”
一下子十几人叫起来:“黄老板,你怎么走了!”
王全脸色煞白,比旁人反应快了几秒钟,终于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