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博大精深,这个“让”,是被动,又不是主动!再说现在大天白亮,能一样吗!
她不给他面子,蛮横朝墙角一指:“过去!”
苏敏官轻声笑,笑声中热气渐浓,忽然放开她,背过身去。
林玉婵冷冷道:“还要再去刷一次牙吗?”
他没办法,背过身站着,耳廓微红。
苏敏官等了半天,没听到她动静,一回头,小姑娘早就衣冠整齐,正捧着那份齐价合同继续研究呢。
忽而她抬起头,希望满满地问:“这个也能给我?”
合同的具体内容还是其次,关键在于,从中可以推算出各家洋行的年度目标和经济实力。旗昌一家泄密,他们就算想要重新签订合约,细节上也不会有大的改动……
这些珍贵的信息,如果让广大华商得知,不知会在上海商界掀起多大的地震。
不能一次性放出来。要一点点的放,让洋商摸不着节奏,让他们也感受一回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
就这么办。林玉婵美滋滋地想。
苏敏官气得磨牙,故意说:“自己抄。”
她失落地“嗯”一声。
“算了,直接拿去。”苏敏官收起自己的睡袍,“我拿着也没用。”
林玉婵立刻把合同收好。
对船行来说,这些信息价值有限;但对新成立的商会来说……
林玉婵不敢想。这是大杀器啊!
她凑到他身边,踮起脚,对着那略嫌苍白的脸颊,诚心诚意地连亲好几下。
“小心报复。”她附在他耳边说。
出乎意料,义兴船行并没有遭到报复。
苏敏官不敢松懈,首先送走客房里的同袍兄弟。倘若昨晚真的有巡捕破门突击,他们是肯定会暴露的。如今看似风平浪静,但诚叔他们不可久留。
然后叫上值夜伙计,收拾了仓库里一些会务痕迹。开会时的桌椅板凳、关公像、简章规章之类,一律临时堆密室。至于各种火`药军器,都藏进货船,开到江里去。
他昨晚体力消耗巨大,做完这些,又睡个长长的午觉。林玉婵已经去商会主持例会了。
一连三日,别说巡捕,连个查税官也没来。
派人去巡捕房打听,那日“工部局巡捕房乐队”的首秀演出上,那开枪引发骚乱的罪魁祸首,虽然贴出通缉令,但始终没有抓到。
在场目击证人众多,但谁也没看清他的样貌,只记得他来去如风。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腰间缠黑布——这说了等于没说,黑布随时可以解下来。
那些真·腰缠黑布的清帮马仔,有几个侥幸逃生,也知道那天夜里的骚乱到底是谁的锅。但他们本身都是法外之人,见到巡捕躲着走。折了这么大一场,只能当做黑吃黑,自咽苦果,眼下已经躲到浦东乡下,自然不会去向官老爷诉冤。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也是知情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去报案。
由于丢了随身皮包,泄露了洋行之间的机密合同,造成洋行的极大损失,旗昌董事会已经决定将他解聘。
没了洋行经理的身份,刚刚竞选上的工部局董事,也得退位让贤。
当然顾及友商之间的面子,理由不能照实说,而是发了个公告,很官方地宣布,由于旗昌轮船公司自组建以来,业绩连续下滑,不及股东预期,因此决定解聘现任经理,另觅贤能,云云。
一位经验丰富的资深经理人,又在远东有长期工作经验,原本是各外籍洋行的香饽饽。但友商们心照不宣,谁也没向他抛来橄榄枝。
《北华捷报》上登出了新经理的招聘启事。
金能亨再嚣张,也只是对着华人和下属嚣张。对股东和董事会,他没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能打好行囊,灰扑扑地登上回美国的船,打算回国休养几年,再谋东山再起。
在等待小厮搬运行李的时候,金能亨拄着手杖,最后一次环顾上海港,这个带给他机遇和财富的远东魔幻乐园,百感交集。
忽然,在忙碌的码头挑工和扦子手之间,他发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面如冠玉的中国青年,安安静静地微笑着,朝他招手。
这微笑,在别人看来是如沐春风。在金能亨的眼里看来,是百分百的阴阳怪气。
金能亨心里那气啊,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他凭什么!
“来人……”
身边空空荡荡。这才想起,他眼下已不是旗昌经理,公司给配的保镖早就服务别人,自己的中国仆人也都遣散,如今彻底是孤家寡人一个,和当年在香港下船时,那个年轻而狂妄的“波士顿之狼”,其实并无二致。
金能亨有点惘然。他奋斗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呢?
除了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加了两个零——但和他经手过的,旗昌洋行那达到百万级别的银两巨款来说,显得微不足道,早就不足以填平他的欲壑——还有一堆皱纹和慢性病以外,他还剩下什么呢?
这片繁华而无情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可以算作是他的朋友,有多少对他无感,又有多少人对他怀着无尽恨意,即便他人在美国,也会日日诅咒他呢?
就在短短几个月以前,他还以为,这片亟待开发的土地,以及这里众多蒙昧的愚民,多少应该是欢迎他的,感谢他慷慨地给小费,感谢他给这个国家带来了轮船旅行,带来现代商业和文明。
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义兴船行老板,竟似和他天生有仇,从买广东号开始,就事事逆着他,非要给他难堪,非要学西方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跟他平等对话。
乖乖跪着挣钱不香吗?
苏敏官眼看金能亨脸上神情莫测,色厉内荏地瞪着自己,嘴角不由浮起冷笑。
不过他的开场白很礼貌:“还你的东西。金能亨先生,祝你的旅程一切顺利。”
皮包里一堆个人物品,苏敏官很不客气地一一翻过,对自己有用的都留下,只剩一枝钢笔,笔杆上刻着个十字架,以及金能亨的姓名缩写,他用起来不爽。
金能亨接过,有点发愣。
他记得这枝名贵的笔,是很久以前,一个同乡教士赠给他的。教士信仰虔诚,曾劝诫他做买卖也别忘了上帝仁厚。而后来……对了,后来恰逢马神甫教案,该教士义愤填膺,毅然投笔从戎,端起洋枪参加了英法联军,据说回国的时候带了一箱子圆明园的宝贝,如今早就是当地名流,再不用辛苦传教。
金能亨捶胸顿足地想,他怎么就没那个运气呢?
而且临走前还被中国人摆了一道!
他压下舌尖一句勉为其难的“谢谢”,盯着对面中国年轻人翘起的嘴角,低声说:“你现在很得意对不对?我告诉你,个人的命运就是国运,在和西方人的战争中,你永远不会赢——今天我离开了,但公司会寻到比我还有能耐的继任者,你以为他们会跟你握手言欢?想得太美,哼!走着瞧吧!”
他不愿再跟苏敏官掰扯,快步走上踏板,狠狠催促:“蠢货!快点!快点!别丢了我的东西!”
苏敏官不计前嫌地一笑,在绵长的汽笛声中,朝那慌张的身影挥挥手。
如果金能亨有兴致,在漫长的旅途中拿钢笔写点东西的话,他会在笔帽里发现一张夹带的小纸条,那上面才写着他真正的临别寄语:
gotohell。
让金能亨也见识一下,那个诡计多端、文武双修、黑白通吃,最终让他折戟沉沙的传奇华商,原来不过一介睚眦必报的幼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