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回到泊位,舱里还留着一堆罗汉豆的皮。觉得自己像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又像个负债累累,四处奔逃的穷光蛋。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心头的重压,不敢正视那咄咄逼人的现实。可突然之间,那些琐碎的、钝刀子磨人的痛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走,秋风扫落叶似的拂出一片光明,让他有一种错觉,过去那些沉重的纠结,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合同对我永远有效。对你,随便。”他用手指描摹那软软的薄薄的唇,低声如耳语,“林姑娘,我很少签这么让利的约。你最好趁我昏头,赶紧答应。”
“我是有毛病。”被子里的人懒懒笑道,“你给我治?”
“冤枉啊老爷,小人规规矩矩,刚才什么都没做啊——”
船舱出入口楼梯陡峭,挤成一团,杯盘碗碟砸了一地。
苏敏官扯下腰间黑布,跟着人群往外挤。
一个巡捕扑到他面前。他侧身让过,顺手抢过那人手里的长笛,飞快插进一个合拢的门缝。
那门里是个墩布间,苏敏官看到那告密的驼子,身上还系着围裙,两只手护在身前,满脸惊骇地躲在角落里,不知洋人为何突然翻脸。
“没听到在搜捕中国人吗?让他们抓到你就完了。洋人杀中国人不偿命。”
苏敏官幽幽说完一句,意味深长地朝船舷外的踏板上使了个眼色。
此时中国仆役们惊慌失措,就连不懂英文的也开始乱叫:“洋人杀中国人啦——”
驼子朝苏敏官深深一揖。他心里觉得,这个厚道的船主救了他一次,还不计前嫌地表示自担风险,必定也会救他第二次。
他已经在腐坏的江宁城里死过一次,他不想死第二次。
驼子丢下拖把,弓着那龟壳似的大后背,一路小跑,跳过了踏板,跳上了岸。
苏敏官轻微叹口气,听到巡逻快艇劈开水流的声音。
很快,巡捕们就会发现杀错了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突然,一道强光拂过他后背。人们很快反应过来。
“怎么会?这里怎么会有中国人?是哪个仆人如此大胆?……”
克劳福德督查总算有点醒过味来,低声传令:“把船上的中国人都扣下!不许放走一个!态度正常点,不许打草惊蛇!”
台上的业余乐手们抛下小提琴双簧管,回到工作状态,齐声喝道:“遵命!”
那门里是个墩布间,苏敏官看到那告密的驼子,身上还系着围裙,两只手护在身前,满脸惊骇地躲在角落里,不知洋人为何突然翻脸。
苏敏官心念一动,凑上去低声说:“你对洋人没用了,如今他们要灭口,快跑!”
驼子心里有鬼,自从上了这船就心不在焉,只怕洋人将他用后即弃,不给他好前程。
如今突然有人叫破他内心的恐惧,他顿时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思考苏敏官为何对自己如此宽厚,连声吓到:“那怎么办?小的不想死啊!”
“没听到在搜捕中国人吗?让他们抓到你就完了。洋人杀中国人不偿命。”
苏敏官幽幽说完一句,意味深长地朝船舷外的踏板上使了个眼色。
此时中国仆役们惊慌失措,就连不懂英文的也开始乱叫:“洋人杀中国人啦——”
驼子朝苏敏官深深一揖。他心里觉得,这个厚道的船主救了他一次,还不计前嫌地表示自担风险,必定也会救他第二次。他已经在腐坏的江宁城里死过一次,他不想死第二次。驼子丢下拖把,弓着那龟壳似的大后背,一路小跑,跳过了踏板,跳上了岸。若碰上落单的华人小船,巡捕们才不会在意,直接撞过去完事。但偏偏面前船多势众,造成大片交通拥堵,拦住了后头几十条夜归的船。南腔北调的群众闹哄哄,询问着前面发生了何事。
克劳福德督查让人喊话:“让开!民船让开!”倘若冲上来“滋扰公务”的是个男的,巡捕多半一脚把他踢下去。
但既然是个无害女子,巡捕也就懒得跟她计较,不耐烦地说:“让开让开,抓捕要犯!不配合的一律以从犯论!”
几艘巡逻艇终于消失在远处。林玉婵丢下船桨,趴在船头喘粗气。
案情太混乱,他一时也不清楚搞事的中国人是何来头。但居然敢在洋人俱乐部放枪,简直是活腻味了。
有人架起双筒望远镜,借着海关浮标灯塔的照明,看到了水流中那个若隐若现的黑点。
“就是他!冲!”
岸上曲终人散,看戏的喧闹的中国人都已各回各家,街上只留轻微的烟火味。
快艇迅速逼近。忽然,迎面却划来好几艘乌篷船,哗啦啦,一下把江面堵了个严实。
若碰上落单的华人小船,巡捕们才不会在意,直接撞过去完事。但偏偏面前船多势众,造成大片交通拥堵,拦住了后头几十条夜归的船。南腔北调的群众闹哄哄,询问着前面发生了何事。
克劳福德督查让人喊话:“让开!民船让开!”
可是民船的组织纪律性太差,几艘船谦让一番,有的掉头有的倒车,反而横七竖八地堵住了。
巡捕气得鸣枪,砰砰几声震耳。
舱里跑出来一个婀娜女孩,看到巡捕枪口,夸张地惊叫了一下,却站着没动。
“都……都是自家亲戚,”她一边慌乱地喊,一边朝不远处的“酒神号”张望,“看戏看晚了,这就回家,这就回家!别开枪!”
倘若冲上来“滋扰公务”的是个男的,巡捕多半一脚把他踢下去。
但既然是个无害女子,巡捕也就懒得跟她计较,不耐烦地说:“让开让开,抓捕要犯!不配合的一律以从犯论!”
几艘巡逻艇终于消失在远处。林玉婵丢下船桨,趴在船头喘粗气。
她远远看着那艘乱成一团的洋人帆船,再回头看那几艘巡逻艇,连绵的枪声还在耳膜激荡,她焦虑得原地打转,不知道该去哪一边。
她觉得自己像是死抠最后一道大题的考生。用尽一切歪门邪道,差一点就解出答案了,那阵紧密枪响却似无情的校铃,直接把她一晚上的心血化为乌有。
倒计时没有了。他有的是耐心。林玉婵早就注意到了苏敏官随身带的那个皮包。不是他自己的,貌似是高端洋货,里里外外密封性很好,只湿了外面的边角。
再翻过来,皮面上端端正正,嵌了一枚乌黑的铅弹。铅弹入水,早就没了温度,结实的皮面并未烧焦,只是被冲撞出放射性的纹路,
但她没打开,而是将皮包放进柜子里,温柔摸他头顶。
“不仅不像话,简直缺德。”林玉婵说,“只要有一个环节出岔子,你让我怎么办,让整个义兴船行怎么办?”
午夜已过,不能出门,在这里对付一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