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买办们的转弯抹角,洋大人的思路更加直接:给他一个镜花水月的虚幻美梦,让他觉得,如果空手走出这间洋楼,就等于错过了人生最大的机遇。
在滔滔不绝的听力轰炸中,他目光忽然低下三分,发现那个卷发娃娃脸的陪酒女郎,用折扇挡着面孔,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苏敏官嘴角一翘,眼神朝娃娃脸女郎打招呼,口型说:“好无聊。”
女郎那弯弯的大眼睛带着明显的嬉笑之色,悄悄移开折扇,也露出涂了朱脂的红唇,口型回:“你一定很有钱。”
欢场女郎也分三六九等。像这种出身高贵的欧裔交际花,全上海也就那么三五个,只周旋于外国人之间。华人——即便是有钱有势的华人,从来不是她们的目标客户。谁敢接中国人的生意,哪怕只是同桌吃个饭,谁的身价就一落千丈。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绝大多数大清国烟花女子都不会接待洋人,否则是自断活路。
所以今日在洋楼里见到苏敏官,西洋女郎也只是瞧个新鲜,觉得这人挺顺眼,挺有意思。
不然怎么这么多欧美大亨都围着他转呢?
苏敏官隔空跟女郎悄悄话。
——珍珠发夹很漂亮。法国货?
——噢,谢谢。这是来自一位体面绅士的礼物。
——多少钱?不贵的话,我想给我妹妹也买一个。
——嘻嘻,真的是妹妹呀?
——说真的。多少钱卖?
…………
沙发对侧,颠地大班正在软硬兼施地发表演讲,蓦然发现,这该死的中国船老板居然跟他的女伴眉来眼去,不花一分钱,聊得开开心心!
他舌尖上那些词,什么“资本”、“国际化”、“共赢”、“股权”……一下子颠倒错乱,像散在地上的黄豆,骨碌碌滚个干净。
他脸色胀红,“喂,露易丝小姐!”
露易丝小姐当即扭肩膀撒娇:“先生,你答应我十点钟要去听帆船音乐会的。这些无聊的话,找个别时间说不行吗?”
“……”
苏敏官抱起双臂,微笑着和几个五颜六色的洋商对视。
洋大人时间值钱。他们要赚钱,要社交,要娱乐,要跟女郎跳舞。没有大把的时间浪费在一个中国商人身上。
今日这道坎,对他来说是个考验,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随便用脚尖就能碾碎的障碍。
虽然他的时间也值钱。他本该漂在河面乌篷船上,和一个很适合戴珍珠发夹的妹妹一道听戏。
或者做点别的。
他瞥了一眼墙边的座钟,按捺住刹那间的急躁神色。笑容里明晃晃带着挑衅。
——接着唠啊。
几个洋商自讨没趣。他们的夜生活确实排得满满。今日只是来赶个场,以为“瓜分义兴”十拿九稳,不过是签个字的事儿。
没想到浪费这么久时间,依然是原地踏步。
洋商内部开始分化。有人朝金能亨经理投去责怪的眼神,然后起身,礼貌说:“十点钟的室内乐演出,有谁一起去?”
金能亨气得鼻子冒烟。
他手下有一群任劳任怨的中国下属,可以因他一个口信忙得满城转;可对于洋人同胞,他也没法任意调遣。
只得暗地里咬牙切齿,看着友商们一个个打退堂鼓,礼貌地向他暗示,下次做好准备再动手。
金能亨蓦然狞笑,叫来一个下属,低声吩咐几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他们西方人是靠文明礼貌发家的吗?
“苏先生,”他将苏敏官推进隔壁一间小小办公室,轻轻掩上门,“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准备的那些能让你变得富有的合约,那么我只能请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敬酒不吃吃罚酒……”
“总算,”苏敏官心想,“图穷匕见。”
直接跳到这一步不好么,非得白费那么多口水,浪费宝贵的美好时光。
这些西人来华日久,也染上转弯抹角的坏毛病,干什么都得做足场面功夫。
他拿起桌上的英文合约草稿,扫了一眼。
“关于义兴船行股份无条件转让……”
没有刚才那些花里胡哨的“附股”、“加盟”、“合作”、“分红”……只有简单粗暴的“转让”——当然,给他点补偿,打发要饭的。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你的轮船‘露娜’,在申汉航线上进行违法叛国活动。”金能亨的声音低低的,装出来的英国上流口音烟消云散,嗓子里挤出粗犷的美式音节,“苏先生,你好好想一想,你有没有命令你的下属,在途径南京的时候……嗯,夹带一些不该带的东西……”
苏敏官眼中笑意凝滞,指尖不自觉一蜷。
“……或者,人?”
金能亨笑着补充了几个词,深深的眼窝里射出冷光,满意地打量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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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号”帆船拥抱着水波,好似一首平滑的圆舞曲,有节奏地缓缓飘荡。
一艘艘中式帆船、手摇船从它身边驶过。有的船上传来低吟弹唱的声音,跟酒神号里的西洋乐声交织片刻,又迅速分开,仿佛无法相溶的水和油,各就各位地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过,也不尽然。西洋管乐器经过刻意的声学设计,音量很高,传得很远。相比之下,那轻拢慢捻的中式丝竹,在铜管乐的侵略中步步防守,最后撤入小小的船舱,不复响于水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