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居然毫不藏私,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当众说了出来!
不少人小人之心地想,如果我知晓了这么多内幕行情,告诉自己铺子里的伙计,告诉几个关系好的友商,让他们规避风险就行了。要是公诸天下,自己的竞争优势不就没了?
都知道洋商狡诈。这些伎俩,不会是她编出来忽悠人的。
商人图利,但在中国传统价值观下浸淫的商人,很多人也在乎生前身后之名。若是生意做大,手有余钱,有人便会心思活络,高调参与社会活动,或是捐资一些民生慈善之事,修路修祠堂修族谱,以获乡邻敬仰、官府夸赞。然后,用名声做资本,便可一步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捐个官,或是跟世家大族联个姻,让自己摆脱“商户”的微贱出身,彻底跻身士大夫阶层。
单凭她这几句话,今日这热闹没白凑。
有人气不过,大声道:“如今市场上什么都是洋人说了算,本以为只是当官的骨头软,现在看来,洋人笑里藏刀,专事算计,比那没骨气的官还可恨!只是那些洋行,都是几万几十万银子的本钱。我等小本生意,除了受他们欺压,还能怎样?”
林玉婵提高声音:“没错。跟洋行相比,咱们都是小本生意。在座大伙之所以从商,有些是家业传承,有些是机缘巧合,有些是被迫还债……大家都是本分百姓,只盼着和和美美的挣点钱,给自己的家人挣个温饱。而自从大清开埠,洋商有备而来,他们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不是来游历,不是来度假,就是为了榨尽中国人的最后一文钱!纵然咱们不愿战,为着自身生存,也必须应战!”
她的话音里终于带上了情绪。小小的脸上面容肃穆,腰板挺得笔直,
说话间,林玉婵迅速对镜整理头发,推门快步而出。
“来了!”
苏敏官的野心也有限度。义兴商会首任理事长的职务他不敢擅专,让给了林玉婵。
毕竟,没有她的灵光一闪和辛苦筹谋,这商会也不会拔地而起。
不过这样一来,林玉婵需要正式在公众面前露脸。若是还叫“林姑娘”,第二天估计就得有媒人堵门。
此外还会有道义上的谴责:她爹她族人在哪?赶紧把这不务正业的大姑娘嫁出去!
所以权衡之下,还是继续沿用身份证件上的寡妇身份——尽管时间久远,如今已经没人管她戴不戴孝——以示自己曾经“有主”,如今出来抛头露面,只是生计所迫。
如此,便名正言顺许多。
尽管可能依然会有媒人上门,但只消一句“我要守节”,就能占领道德高地,轻易打发。
至于这苏太太跟义兴苏老板什么关系……
都说了人家是寡妇。一句“同宗同族”,就算合理。
还好林玉婵的交际圈有限,只消跟博雅和义兴的老员工们对好口词,少露破绽便可。
尽管穿着暗沉的青布袄裙,发式佩饰也简而又简,但还能看出,这背景强大的“义兴商会”首任理事长,竟是个韶华正茂的碧玉佳人。
大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酬。
事先也听说过商会理事长是女的——稀奇,但也不算太魔幻。毕竟整个大清国如今是太后临朝,牝鸡司晨,这风气已然乱了。若是哪个家族出了个贾母似的人物,能经营有方,能独当一面,看在义兴的面子上,大家还是愿意放下架子,跟她平等交流一下。
谁知“贾母”没看到,台上站着个林妹妹!
众人忍不住猜,这才多大年纪,有十八岁吗?
好在商会的几位理事都是天地会核心成员,知道她的会中身份“白羽扇”,知道她不是寻常人。
不用商量,捧就是了。
“苏太太巾帼不让须眉,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博雅公司一直信誉过硬,谁跟他们做生意谁知道!今日有你主持商会,我等放心!”
“就是!苏太太是生意场上的奇人,我和你讲,前年她收购四千斤茶叶……”
没错。跟洋行相比,咱们都是小本生意。在座大伙之所以从商,有些是家业传承,有些是机缘巧合,有些是被迫还债……大家都是本分百姓,只盼着和和美美的挣点钱,给自己的家人挣个温饱。而自从大清开埠,洋商有备而来,他们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不是来游历,不是来度假,就是为了榨尽中国人的最后一文钱!纵然咱们不愿战,为着自身生存,也必须应战!”
“手下辖着工厂,小女孩、姑婆、老太太,几百口人指着她吃饭!”
“她英语法语都会讲!还能用洋文写信呢!”
台下几个托,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带动气氛,然后啪啪啪,厚着脸皮开始鼓掌。
其余商户们左右看看,见别人都思想开明,自己也不甘落后,便也跟风拍两下。
渐渐的,掌声传染,震得厅堂梁柱嗡嗡响。
当然有人心里嘀咕:“难道只有我一个觉得在生意场上女人应该靠边站么?”
身边如雷的掌声告诉他:对,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觉得。
于是众人达成共识,这年轻寡妇太太既然能被这么多人接纳,必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说不定有背景。说不定身后有整个家族的支持。
来赏光的友商足有百人。林玉婵在人群里看到不少熟脸:几个花衣街的棉商,那日帮她围攻王全的绸缎商、几个曾经从博雅进货的五金商,有博雅的两位经理,另外还有徐汇茶号的毛掌柜,看到她目光转来,朝她谄媚地拱拱手。
林玉婵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缓口气。
这第一关算是过去了。尽管是靠着台下的托,靠着虚张声势。但最起码,义兴商会的第一批会员,都已经接纳了她的性别身份。
众人不禁动容。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寡妇理事长,隐约带上了慷慨悲歌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