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洋人圈子里,太平军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概念。在太平天国运动的早期,很多洋人甚至和他们积极接触,以期和这个“未来能取代满清的政权”早早建立良好关系。
洋人高傲自矜,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办事员也觉得他比中国皇帝高贵,因此本不屑于跟中国人生出太多交集。这个马戛尔尼先生娶了中国太太,若说是为了爱情,也许还能传出一段佳话;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为了适应中国的官场规则,攀附人际关系而已。
林玉婵心里盘算得快。这一晚上的酒会让她看出来,这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华夷联姻。马清臣娶了个中国姑娘,爱情的成分估计占比很小。他大概打着如意算盘,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后,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飞黄腾达。
所以郜德文直接表明自己“招安叛匪”的身份,也没太大顾虑。
林玉婵慢慢点头。
经过这几年的大清实地考察,她当然不会像个单纯高中生一样,把这些归顺的农民起义者定义为“投降主义”。任何事物都要辩证看待。郜德文那句“弃暗投明”说得其实并不甚真诚,说明他们自有许多苦衷。
但……招安之后直接封了二品武官,林玉婵不得不合理怀疑,郜德文她爹这一支队伍,手上到底沾了多少同袍的血。
不管怎样,郜德文已经提前嫁给马清臣,这些血跟她关系不大。
林玉婵飞快思忖一圈,觉得郜夫人还是可以交往一下。
林玉婵遗憾摇摇头:“他出洋了。”
容闳去南京造访了一圈,看来给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玉婵心里忍不住出现一本八卦小笔记,哗啦哗啦狂翻。当年在南京,郜德文跟容闳说过话吗……聊到了什么程度……
现在琢磨这些当然是马后炮。最起码,容闳栽树她乘凉。因着“博雅”两个字,郜德文对她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一见如故。
“林姑娘,走,陪我去前厅。”郜德文眼中微现斗志,“我去给那些不识礼数的洋人立立规矩。”
马清臣给自己灌了一杯白兰地,还是没能彻底冷静下来,红着脸膛跟赫德争论:“总税务司大人,这是我的家事,您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我的卧室……我太太的父亲被清军杀害,我必须让那些野蛮人付出代价……明天就出发……”
周围几个关系近的客人也轻声凑近,七嘴八舌地符合:“是呀,要让满清政府付出代价!”
洋人们随口一说,林玉婵浑身一激灵。
至少在目前,她的命运跟这个“野蛮政府”还是绑定的。要是这帮洋人真闹大,战火波及长江沿岸,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她急中生智,叫道:“赫德先生。不如您替马清臣先生去讨说法,我相信会有用。”
“亲爱的,这真是不幸的消息……你要相信,我们英国人在调停的时候,是坚持要保证投降之人安全的……是清军背信弃义,我、我要去通知我的朋友和同僚,在报纸上谴责他们……我会让管家继续主持这个酒会,你可以先进去休息……”
“慢着!”
林玉婵横一步,拦在了马清臣面前。
马清臣低头看看这不讲礼数的中国姑娘,皱眉说:“请你离开。我家发生了不幸的事……”
“所以你更该陪着你的太太,陪她度过难关啊。”林玉婵生怕他听不懂,也不再照顾马清臣的自尊心,直接飚英文,“这是你作为一个丈夫最应该做的。你结婚了,你的婚姻是神圣的。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种族,你现在最该做的是陪在她身边。”
基督徒对于“神圣婚姻”很是看重。马清臣脑子也乱,一时被这个小姑娘怼得无话。
但随即而来的,是更深层的愤怒。一个中国女人,不知从哪学了流利的英文,就觉得跟他平起平坐,敢开口教训?
马清臣:“我……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我总得做点什么,不是吗?”
他说完,向她挤出一个“别来烦我”的客气微笑。
林玉婵心里盘算得快。这一晚上的酒会让她看出来,这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华夷联姻。马清臣娶了个中国姑娘,爱情的成分估计占比很小。他大概打着如意算盘,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后,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飞黄腾达。
正经大清官员根本不屑于把女儿嫁给洋人。马清臣另辟蹊径,在郜德文身上下了注。
然后,洋人出面调停,唆使郜德文的父亲倒戈投降,劝说清军给降将高官厚禄。
谁知清军不按常理出牌。反手就把这三心二意的太平军“纳王”给杀了!
岳父被杀,作为苦主的马清臣,此刻有两种可能的心态。
第一,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太太。害她父亲丧命。
她压低声音,凑到赫德耳边,快速说:“只是个胡说八道的建议,不必当真——淮军首领是李鸿章对吧?上次海军舰队的事件,李鸿章是不是对你印象很好?苏州杀降之事,不管放在谁的立场上都不是光彩事,肯定会引起舆论大哗,你看在场的这些英国人都已经在骂人了……而你身为英国人,如果能调解好这件事,顺便给郜德文——马太太,争取一个殉难烈士家属的待遇什么的,中英双方都会承你的情……不过我只是建议哦,揽事有风险,可能掉脑袋。”
最后一句话纯属免责声明。赫德给自己揽了那么多事,何时怕过掉脑袋。
果然,赫德被她一连串的逻辑推演砸得有点懵,脸上出现五光十色的表情,唯独没有“害怕”。
他收起了对无辜太太的同情之色,眼中出现微微的兴奋。
“林小姐,本官怎么觉得,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块砖……”
“哪里需要往哪搬,多谢您还记得我当年在海关时爱说的俏皮话。大清官场上最需要这种粘合力强的人才,而不是……”
她悄悄瞥一眼马清臣。他在满堂宾客的压力下,正笨拙地安慰自己的妻子。
她放低声音:“而不是那种意气用事,时刻把立场放在利益前面,尽管给自己改了个俯首称臣的名字,但忠诚度始终存疑的鬼佬。”
赫德沉默片刻。
他对舆情十分敏感。方才的军情一传出来,他就已经打算好给哪些部门写信,如何统一海关的立场,既维护列强也不得罪大清,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参与感。
而林小姐却直接建议,让他跨出更大一步,直接参与调停。
尤其是她从郜德文的角度提出的,将被杀降将作为烈士好好抚恤、善待他们家人的提议……
如果真的能促成,那正如林小姐所言,中英双方都承他的情。
他忍不住说:“林小姐,我以为我的海关是最锻炼人的去处。没想到你做了两年生意,脑子比之前更灵活。”
林玉婵心道过奖。总不能告诉赫德,说我这一晚上都在思考怎么把你弄出汉口……
如果急报而来的不是杀降事件,而是其他什么舆情,她大概也会绞尽脑汁,撺掇赫德参与一下。
放在中国官员身上,这种撺掇行径可谓大大的无礼,只能来一句“放肆”。
他就像一台装足了燃料的战车,时刻准备杀出一片新地盘。
赫德转身,轻声对郜德文说了一句再见,然后接过仆人手里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