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唔好意思,今天继续陪我睡。”他轻笑,“路上想想,怎么谢我。”

隔日上午,轮船接近汉口。

这是露娜深入内河的最后一站。所有乘客都会在此下船。船副船工们都做好了靠岸的准备。有人在维持秩序,有人大声提醒乘客:“莫丢了自己的船票!看好包裹,别被踩了脚!”

众乘客纷纷笑着应了。蒸汽轮船快捷稳妥,比他们以往乘坐的土船车马舒适得多,旅程时也间缩大半,正好赶上回家过年。

相比之下,那略微嫌贵的票价,此时也显得物超所值。

更何况,这是华人自己的轮船,比洋人公司的船票便宜,上船还不用看洋人的脸色。

虽然热水限量供应,盥洗室天天排队,三等舱铺位拥挤,还有噪音……

但,以大清消费者那宽松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是“宾至如归“。

就连头等舱的几个洋人也对露娜赞不绝口:“中国人的办航运,也是有一套的嘛!下次可以多请些懂英文的船工,你们一定会赚大钱的!祝好运!”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不满。史密斯一路在嘟囔,以后再也不坐中国人的船了,憋屈的很,差评差评。

没人理他。就连他的黑女奴圣诞也跟在后面沉默,很敷衍地附和两句。

排队等停船的走廊里,悄然摆出了纸笔墨水。空白笔记本的头几页,已经有人留了言,对这一趟旅途赞不绝口。

“留言簿”的设置很是新鲜。反正等待无聊,不少识文断字的客商纷纷提笔挥毫,有的还写几句打油诗,给这趟旅程做个总结。

末了签下籍贯大名,左看右看,很是得意。

有人问船工:“这留言本,是打算长期留在船上吗?”

船工笑答:“当然了!同乘的就是缘分,等到日后,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只要这船还开,您的大名就一直留在船上,被后来人瞧见,说不定还能交上朋友呢!大伙下次还来乘义兴的船呀!”

凡是会写几个字的,都争着在留言簿上划拉几笔。

有人问:“这是谁想出来的?很有古风啊!”

船工笑而不语。

当然是林·白羽扇·脑子转超快·玉婵姑娘啦。

不光想出这么个有趣的营销点子,而且身先士卒,在前几页率先写了不少溢美之词,引得众人效仿留言。

从此,“客船留言簿”这道风景,在华人船运也当中流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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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没能读到留言簿上的各种赞誉。他早早就下到四号船工宿舍,洪春魁已经在那里等候。

“舵主,”他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说,“你是我等活命的恩人,大伙以后听你差遣!虽然都是妇孺幼小,但也不敢忘恩!”

他身后,五十三名江宁逃民齐齐行礼。唯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愣愣地抬头看着他,拉着大人衣角问:“我们到哪了?官兵还会杀我们吗?”

洪春魁一个眼神扫过去,小孩不敢出声,委屈地抠手指。

洪春魁又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来,里面珠光宝气,竟是一堆式样各异的贵重首饰。

“这些,是姐妹们从城里带出来的。义兴的兄弟们为了救人,甘冒奇险,我等不能白领这个情。这些东西怎么也值五六百两银子,算大伙的买命钱!反正若留在江宁城里,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枪使。不如留给天地会兄弟,作为反清之资……”

苏敏官先是微微一怔,认真听他说完,慢慢现出冷笑。

他接过盒子,掂一掂,淡淡道:“求我的时候不提报酬,事成之后才谈钱。怎么,怕我中途变卦么?”

洪春魁坦然道:“舵主你一上来就给这帮姐妹缴了械,当囚犯守着,明摆着也不信任我们嘛。”

苏敏官笑了。不愧是鲜血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审时度势的能力也是一流。一开始的策略是劫持人质,目标明确,只要逃命,才不管他一船人死活;后来被他制服,意识到同是反贼,大概想用“义气”、“反清”之类的大帽子把他忽悠住,盼着天地会同袍能同气连枝,免费帮忙;最后,跟着轮船航行几天,也看出了义兴的本质,知道他们主攻赚钱扩张,造反起义什么的并不太热衷。这才想起谈报酬,临时收集一点财物,试图用金钱维系一下这塑料兄弟情。

再看看救上来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女人小孩,也有少数男人。他们困守孤城数年,眼界心态已十分固化,刚上船的时候,眼中只有黯然麻木,人人脸上都是大写的“死生有命”;而如今,过了几天安全的日子,他们眼里重新出现了对生活的渴望。也许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回老家,怎么种地,怎么养大自己的孩子。

看向他手里那装首饰的盒子时,也多了依依不舍的眼神,不似前几日那般无牵无挂、万事不上心的样子。

那他就更不能客气了。连他们都知道钱是好东西,他凭什么大方。

轮船鸣笛,震得底舱呜呜响。一群妇孺眼中发光。

“到汉口了!”

洪春魁摸摸光溜溜的脑袋,低声说:“春魁言出必践。当初说,等这些姐妹安然脱逃,我随你处置……”

苏敏官懒散地一笑:“你别急着挤兑我。这不是还没安全下船么?”

他目光犀利,扫过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已经换上了寻常衣饰——太平军占领之处,排斥所有“清妖”有关的生活元素,命人蓄发、戒烟、将马褂旗袍改成汉装。但汉装断代已久,大伙谁也没见过旧时衣冠,只好拿戏班里的戏服做参考,改出来各种不伦不类的“古装”;若真穿出去,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于是苏敏官命船工找来百姓旧衣,让他们换了。男人都剃了头,女人小孩也都改了发型。

大家顺从地接受了这些安排。毕竟,那些宁死也不肯改衣冠、一定要和满洲鞑子划清界限的,也不会弃城出逃。

但,众人的言辞口音,细听之下还会有破绽。

“下船之时,你们装作普通二等舱客人。不准开口说话。跟着船工走。码头上会有车马来接,到了乡下再露面。”苏敏官亲自叮嘱,“苏某收钱救人,使命完成,你们之后是造反还是做顺民,我不管。但我奉劝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诸位打算卷土重来之前,想想自己这买命钱花得值不值。”

他财迷心窍地晃一晃手里的金项链,揣进怀里。

他招招手。洪春魁聚集这五十三人,小心翼翼,走出船工宿舍,混入拥挤下船的人群当中。

还没挪动几步,突然,船副江高升逆行挤过来,满脸紧张之色。

“老大,”他低声道,“码头上在设卡盘查,每个下船的都要查船票……”

苏敏官低声回:“都临时写了船票,无妨……”

“……而且还有巡捕官兵拦截抽查,住哪、从哪来、干什么的,有的人被盘问了一刻钟!”

苏敏官蓦地一抬手,令洪春魁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