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扁扁的鼻子翕动着,谨慎地左右看看,见没人,这才一把将馒头三明治捞过去,三口两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you。”
她从小所受的驯化,把所有白人认作主人,不敢平视。但对于这些长相迥异的中国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
毕竟,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带来中国,服侍起居,没那个好心给她补文化课。
于是她这几个月里,犹如掉进鱼塘里的鸟,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所适从。周遭风物迥异,身边的中国人怪模怪样,对她带有明显的猎奇和敌意。
“冬青活络油。”她指指圣诞手臂上露出来的淤青,“涂两三滴,可以消除肿痛。”
圣诞犹豫着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又慌忙盖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欢草药的味道。”
林玉婵:“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试试嘛。”
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几滴,轻轻揉起来。
圣诞脸色大变。
当然黑黑的肌肤看不出颜色变化,但那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变形,慌乱中带着戒备,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肤被认为是天生肮脏。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时,纵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从不让她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珠宝。
这是圣诞心中的第一道想法。
“嘿姐们,”林玉婵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闲聊,“我不想显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对你太差劲,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主人。”
林玉婵也在妹仔堆里混过,深谙奴婢心态。尤其是这种生而为奴的“家生奴才”,他们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主奴观念,若是冒然提什么“逃跑”、“反抗”,只怕要把他们吓死,躲得远远的。
相比之下,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委屈心理,认为“我这么努力,主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果然,林玉婵这句“肺腑之言”一出,圣诞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可不是嘛。人性之所以叫做人性,就是因为它超越了种族、阶级、贫富、性别,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被史密斯那样对待,还能甘之如饴,鬼才做得到。
“要么,”刘大胆建议,“姑娘还是把舵主他老人家请来,让他亲自表个态?或者,姑娘有没有担保人,洪顺堂里其他兄弟,你的父兄亲戚,或是……或是别的什么人。毕竟转让茶栈不是小事,不是我等轻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单独做主的。万一日后有纠纷,我们也麻烦不是?……”
两人已经适应了退休养老生活,动作慢吞吞,说话慢吞吞,喝茶倒水都慢吞吞,让林玉婵十分不适应。
心累。
不过,这种近乎悠闲的慢生活,才是中国千年农耕社会的常态。林玉婵在上海待久了,几乎忘记,那商机涌动、节奏鲜明、人人跑步赚钱的东方大都市,其实在大清国土上属于怪胎中的怪胎。
当然,安庆义兴茶栈也不是唯一的选择。等轮船继续溯游而上,九江、汉口,必定也有不少毛茶中转货栈。虽然不姓义兴,但应该也能找到不少优秀可靠的。
林玉婵失笑:“那倒没有,不过……”
忽然她余光一瞥。刘大胆和李铁臂,两位兢兢业业的义兴老顽固,眼睛瞪得铜铃大,显然也被她那句豪气的“一百银元不算巨款”给震住了。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动。
干脆装逼到底,跟徐建寅再客气几句,笑道:“不光是地球仪,往后你们需要什么实验器具,可以找我代购,我绝不会像你们找的中间人那样,黑心吞你们钱!这是我商铺地址,写信、托人带口信都行。不是我夸口,在上海打拼两年,我也是有一点门路哒!……”
徐建寅惊喜交集,舌头打结,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侬!”
……
好容易把学神大佬送走,林玉婵匆匆回到义兴茶栈。
被徐建寅这么一打岔,怀表已指到九点零九分。
她轻轻摇头,扣上怀表盖,收进自己怀里。
“我要走了。两位大叔,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也许还有合作的机会。我……”
她忽然话音停止。李铁臂大叔举着一双铁臂,拿起她方才的合约草稿,正在细细研读。
刘大胆轻声问:“姑娘,方才你说,签约奖金是多少来着?”
林玉婵骤然一个激灵。仿佛当头一瓢暴雨,浇得她头脑沁凉。
“对了,”她问,“方才那位少年机匠,是……”
“我们认得!”刘大胆笑道,“军械所里,朝廷请来的匠人子弟,专门造枪炮的,很厉害!平时也在小饭馆里碰到过,很懂礼貌的后生,懂很多哩!还帮我修过门锁呢!”
林玉婵听着听着,笑容绽开,激动得指尖发热。
因着她是女子,两人始终不敢全信她的话。
而就在方才,一个“懂很多的后生”,跟她聊钞票,聊生意,聊上海;无意间,做了她最可靠的担保人。
“……听不懂他们讲的什么,但是那个洋人很生气,一直在打他的女奴……”
苏敏官面色凝重,转身,看着躺在床铺上的轮机长“老轨”。
“您再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经过一夜的救治,老轨伤情稳定,已经从安庆医馆送回了船上,料得再休养几日,便可恢复正常。
老轨摸摸后脑勺上的乱蓬蓬辫子,一脸歉意。
“当时我听得机器里有异响,待要去查看,走得太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一下子眼前就黑了,大概是撞到了什么金属部件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