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幸亏苏老爷的儿子“不肖”,否则林玉婵要痛斥老天无眼,枉自暴殄天物。
人各有志,林玉婵也就不往这个方面再提,转而跟他商量其余途径。
其实一顿饭也商量不出什么,开开脑洞,拓展一下思路而已。
倒是吃了一肚子热烘烘,缓解了一夜的颠沛流离。
-----------------------------
-----------------------------
饭毕,苏敏官说话算话,结账请客,然后两人在县城里缓行,袖中藏着那本地图,一点点比对,复原小刀会时期那几乎是全民造反的盛况。
其实若没有列强干预,十年前的这支起义队伍,不说能成功割据上海,至少能走得更远些。
无怪江浙会党对此耿耿于怀,跟广东起义惜败的、苏敏官的前辈们一样,急切地想重整旗鼓,再次将那巨石推动,朝着山顶进发。
不觉走出县城,来到外滩。河畔街道突遇堵车,马车牛车轿子塞成一片,颇有两个世纪后的壮观城市塞车景象。
两人惊讶,互相看一眼。
“走韦尔斯桥?”苏敏官建议。
洋人免费,华人交钱。
林玉婵不想花那十文冤枉钱,况且收过桥费的那个二鬼子嘴脸实在可憎。
她想了想,跟一个街边民妇搭讪:“阿姨,这么热闹做什么?”
那阿姨是本地人,但这种状况也少见,笑道:“拍卖会——听说过伐?洋人拍卖蒸汽轮船,那厢码头上乌央乌央,全是洋商,红头发黄头发棕头发白头发好似开染坊,大家都去看热闹哩!”
林玉婵点点头,谢了阿姨,忽然惊觉,掉头朝苏敏官跑,一边喊:“蒸汽轮船!”
-------------------------
苏老板不是老念叨,想置办西方轮船么!
苏敏官一听之下,笑容绽开,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拉过她手腕就挤上前。
“让一让……让一让。”
一只手护着她,一只手毫不客气往前推,推出一连串抱怨。
好在上海民风是动口不动手,没有揍他的。
终于挤到了河边,看到了对岸码头——
果然,水面上泊着一艘大型轮船,蒸气风帆双动力,船身斑驳,看起来颇为陈旧。船身一排黑洞洞的炮口。
码头上清出一块空地,上面至少二十来个西装革履的洋商,中间一主席台,有几个书记官员,确实是个拍卖竞价的架势。
林玉婵回头,有点失望:“大轮船,而且是军舰。”
不用说,这船的价值大大超过义兴的现金财力。苏敏官眼眸暗了一暗,依旧微笑:“去长长见识。”
即便是租界里的华人居民,也很少看到这么多洋人齐聚一堂,举止怪异,一会儿举牌一会儿叫价的,像唱戏,又像三堂会审,新鲜极了。
不过貌似众人对拍卖物也没太大热情,没出现电影里那种哄抢举牌的盛况。有人已经抽着烟斗社交,有仆役供应酒水,主席台上几个人也开始谈笑,很是消极怠工。
沿河摆渡全停了。林玉婵果断指左边:“走韦尔斯桥。”
十文钱过桥费摔在二鬼子脸上。苏敏官安慰她:“等有钱,我在义兴旁边造个桥,饿死他们。”
但过桥以后,很快就遇到巡捕拦路,呵斥道:“华人退后!华人退后!里面是拍卖会!不关尔等事!要看对面看去!”
这种剧情在租界里司空见惯。通行对策是先说两句好话,送几角银元,有时候也能通融。
不过这次的巡捕十分尽责,居然连贿赂都不收,笔杆条直地站在那,态度很坚决:“到场的有租界官员,要严格保证安全,不能放一个华人进去。”
在这场合争什么民族大义属于对牛弹琴。苏敏官冷笑一声,走远两步,研究大门上贴的拍卖会海报。
林玉婵忽然看到闸门内有个熟脸,当即脆声叫道:“维克多!”
她不太明白,拍卖个轮船,为什么还要海关参与。但在空地上不仅看到商务助理维克多,还看到了赫德的新秘书金登干。尽管赫德开口闭口看他不顺眼,但很明显,此人颇受器重,一直在轻声和在场的几个中国官员讲话。
林玉婵只跟维克多熟,招呼两声,金发大鼻子俊小伙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左一推,右一拨,把两个忠于职守的巡捕推到马路边。
巡捕拖着辫子,踉跄站稳,敢怒不敢言。
“哈哈哈,林小姐,海关独家合作茶叶供应商。”维克多夸张地念出她的头衔,“相信我,当赫德先生宣布中标人选的时候,你一定想知道那些肥胖的中国老爷们的表情……林小姐,不赏脸给个贴面吻吗?”
他伸长脖子,侧过脸,满眼期待。
咔嚓咔嚓,两个巡捕下巴掉了,原地不敢动。
林玉婵自动忽视最后一句,又不好显得太急功近利,还是寒暄两句,伸手给他握了一下。
“一点茶叶而已,跟谁买不是买——嗯,今天……”
“不会是,罗伯特对你提出了什么无礼的交换条件吧?”维克多忽然压低声音,耷拉着眉毛作悲怆状,“这些卫斯理循道宗的魔鬼表面上清心寡欲,实际一肚子男盗女娼。亲爱的你放心,如果确有此事,我会拔枪替你讨回公道……”
“背地议论上级的宗教和私生活,扣全年奖金,”林玉婵等他逞完口舌之快,才微微一笑,“现在我有你的把柄了,带我们进去,我下次见到赫大人时帮你守口如瓶。”
维克多睁大眼睛:“我——们?”
一转头,看到一个年轻华人大步走来。他五官如画,眉眼深邃,带着南中国人特有的细腻感,冬日午间的凉薄阳光斜斜落在他脸上,刻出清晰轮廓,完全可胜任东方主义歌剧的男主角。
但那双眼里现在目光阴郁,随着步伐席卷一股寒意,明显来者不善。
维克多见多了虚张声势的中国人。那些人远远看他的时候咬牙切齿,带着夸张的民族主义愤懑;等他走近,那愤怒的表情却换成谄媚和惧怕,人们扁着嘴,讲着他听不懂的英文,请他光顾自己的商铺。
也许那愤怒和谄媚的并不是一拨人。但西方人对中国人脸盲,维克多也分不清。
他只是被苏敏官的气场小小的震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朝他挥挥手,随意吩咐:“林小姐的朋友是吗?站那里等一下,我还没跟她聊完……”
苏敏官嘴角轻轻一勾,带着危险的笑意,朝维克多伸出右手。
“嗯,是林小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