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翡伦今日也特别给力,平常到点犯困,今日见了新鲜,居然多坚持了一个钟头才开始闹觉,把个保姆都惊呆了。
直到小娃娃又睡着了,小潘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她们走。
临走时,小潘夫人果然还流露出收养的意思。但她姐姐和一众嬷嬷丫环全都反对,说她一个体面人家寡妇,过继个族里嗣子也就罢了,养个来历不明的闺女算什么?留在府里干活?咱们又不缺懂规矩的丫头。
那嬷嬷还瞥一眼林玉婵,低声说:“况且这闺女带着病根,养得好倒罢了,万一……”
万一又夭折,不是平白给夫人添堵吗?
林玉婵立刻明白了嬷嬷的意思,赶紧也帮着说话,打消了小潘夫人这个念头。
她想,若让自己给小翡伦在“当修女”和“当丫环”之间选,还是前者比较自由些。
于是这事不了了之。小潘夫人依依不舍地攥着小娃娃的嫩手,老母亲似的吩咐:“以后我回京,你勤通着点儿消息,告诉我这孩子长得怎么样了。等她成人啊,我给安排一门好亲事,不枉这段缘分。”
然后,让人给孩子戴了个金手镯,另包二十两银子红包,算是奖励林玉婵救人义举。
林玉婵谢得真心实意,出了府就抱着小翡伦猛亲。
“亲闺女小锦鲤,给你妈——哦不,你姐挽回多少损失!我这一礼拜发烧也值了!”
随后又想到,二十两红包,跟凤姐给刘姥姥的一样了,遂得意洋洋。
不过马上意识到,现在的大清光景,比写《红楼梦》的时候又过了几百年,算上通货膨胀,其实还不如刘姥姥……
不管了。总之这二十两她心安理得收了。
小金手镯细细镂空,不值几两银子,大概是贵人府里随时备着赏人的。林玉婵迟疑了一会儿,从翡伦手里摘下来,自己留着。
倒不是她贪这玩意。要是让翡伦套着它,就等于默许孤儿院里的奶妈嬷嬷拿去换外快。
毕竟是贵人府里赐的东西,不敢太怠慢,若是流入市场,万一再被他们府里人看见,自己就是大不敬。
到时给孤儿院的人一点红包谢礼就行。
林玉婵复盘自己今日的话术表现,觉得没太大破绽。
如果不出岔子,大潘夫人后日回京,今日听的这些新鲜事儿,也会当个乐子,跟自家人说两句。
这就够了。
林玉婵送走保姆,叫个车子直奔江海关。
------
“又是你啊。”门卫总算认得她,但把她当成死缠烂打攀高枝儿的淘金妹,依旧尽职一挡,“又找总税务司大人?有预约贴吗?”
“没有,我这就填。”
林玉婵熟门熟路地进了门房,笔筒里挑支钢笔,然后在门房的错愕注视下,开始刷刷写英语小作文。
她耐心等墨迹干,从架子上抽个信封,装进去。
信封上直接注明mr.ieneral,英文花体大写,确保再势利眼的下属也会将它准确投递。
然后她散步回家,睡一大觉。
-------
“所以……这就是你忙活一个月给我的成果?”
江海关办公室里,钟表滴答响。墙上的大清版图花花绿绿,被做了各种各样的标记。
赫德叼着一支钢笔,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信件文书,把待办的丢到一侧,不重要的丢进垃圾桶。
忙碌间隙,他抬头,看着坐在斜对侧的中国姑娘,甩出这么一句话。
林玉婵不慌不忙答:“我们并没有签军令状。您也同意让我自行发挥。我不认为这个结果有多么令人失望。”
赫德:“那么请林小姐解释一下,在你的信件里,你为什么建议我拱手退让,自动放弃京师同文馆的管辖权?”
“谦逊是美德,大人。阿思本舰队事件已经告诉您,咄咄逼人只会适得其反。”
“在这方面我不需要你教训我。”
“那您按照我信中的建议去做了吗?”
赫德一心二用,手里攥着一张文书,忽然忘了该把它丢到哪。他干脆站起来,窗户旁边看风景。
黄浦江上货轮繁忙,挂着各国的旗帜,推开水波,井然有序地驶向吴淞出海口。
这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这是他一生的志愿。每当看到这些,他的心就会宁静下来。
赫德转身,和颜悦色地问:“林小姐,上次未能有幸跟你面谈。请你解释一下,你那封信上的建议,到底是何逻辑。”
没说出来的是,他确实照着她的建议做了,尽管颇有不明之处,没能把她叫过来问。
让这姑娘办事,他有一种莫名的放心。
而且……反正是闲事而已。
他给文祥又写了信,信件让他的心腹直接快船运送进京,此时应该早就被拆开。文祥的回信应该也已在路上了。
林玉婵点点头。
“首先,我搜集了不少洋泾浜英文顺口溜。文祥夫人果然感兴趣,主动管我要来,很可能把它们当做谈资笑料带回给家里人看。那时文祥就会发现,上海市井草民总结出来的英文语汇,跟同文馆教材上撰写的垃圾,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还更加朗朗上口——既然如此,他重金聘请的编委会是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