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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实名怎么称呼?”
细细的声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压抑的回忆。
“我……”
苏敏官有些犹豫,大概是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们做生意的讲究有来有往。阿妹,你先说,你叫什么?”
他扬起头,自鸣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闺名怎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吧?即便是个身份低微的妹仔。
谁知对面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别爽快地回答:“对了,早就该告诉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没名字,林玉婵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说了,还贴心地指明了是哪两个字。
“……婵娟的婵。千里共婵娟知道吧?”
苏敏官无言以对,咬咬牙,小声说:“小白。”
林玉婵:“咩?”
“小白。是我家里人叫的名字。”他提高声音,严厉警告,“不许告诉别人。不许乱叫。”
林玉婵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许笑!”
林玉婵转过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却起得如此清纯随意,这绝对是故意的。
苏敏官轻轻咳嗽一声。
“好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给我的银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确是代怡和而来,买你们德丰行的茶。正经生意,不会坑你东家。”
被他小小的吓唬了一下,谅林玉婵也不敢再刨根问底。
他说着,大踏步朝着仓库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连汇票都带好了。要是茶叶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婵觉着新鲜:“汇票?是那种可以拿到钱庄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进。电视剧里都是一箱箱搬银子的。
苏敏官有点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么钱庄?是伦敦丽如银行。”
林玉婵:“……”
大清真先进。
说话间仓库已在眼前。微风吹过拐角处一个暗旮旯,带出一股浓烈的茅厕味道。
林玉婵咬牙,一些异样的感觉爬上小腹,额角突然冷汗微沁。
从早晨开始就没上过厕所……
就忍,硬忍。
“就是这里。”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不知少爷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进库房,走的是一条特意铺出来的木板路,离那些热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几十米距离,远远一望,寻常人便只能惊叹于德丰行茶叶库存的规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货的细节。
苏敏官远远看着库房里的竹筐和家伙什儿,沉吟道:“这些是从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贩处收来的散茶,凋萎、揉捻、杀青、烘晒等工序,已由当地茶农完成。但洋人买茶要求质量高,因此还要烘焙、补火、筛拣之类的精加工,方可售卖——看这样子,这些茶还都没开始精制吧?”
粗制的茶叶带着硬梗,又闷在竹筐里,原本没有太浓郁的香气。即便如此,风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叶清新,可见这一拨茶叶的质量上乘。
他说得慢条斯理,大概等着林玉婵这个茶行小伙计赞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婵乃外行一个,听他一席话,更似听了个扫盲,只能连连点头,敷衍道:“您说得都对。”
苏敏官对牛弹琴一通,不声不响收尾,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林玉婵:“……”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显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都赶上眼珠子大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显心不在焉。
苏敏官起疑,目不转睛盯着她,慢慢说:“现在该我问话了。你到底是谁?你若是茶行的雇工,为何会病倒在外头无人管?商行里没有收妹仔干活的规矩,德丰行又为何破例?”
林玉婵咬着下牙槽,没脸没皮地小声说:“先不说这些成吗?我……内急。想上厕所。”
林玉婵本以为,自己一个大姑娘家,腆着脸混进力夫的队伍,至少也得挨上十几个白眼。但出乎她意料,同行的力夫们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斜了她几眼,然后各自干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点点,但也没人上来找她麻烦。
虽然自古圣人言,女人不能抛头露面,但真能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是娇生惯养的富家闺女,属于稀缺资源。在清末的广州,街上随处可见奔波忙碌的劳动妇女,有的还背着孩子,跟男人一样卖力气。
而且林玉婵瘦得前不凸后不翘,长头发往脑后一盘,乍一看像个发育不良的小伙子。更没人注意她了。
力夫们面黄肌瘦,脸上没有表情,五官仿佛都是静止的。薄薄的肌肉盖不住凸出的骨节,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绷出青筋。他们穿着破衣烂衫,竹筐送上后背,一节节压弯的脊梁骨清晰可见。
走在边上,清楚地听到好几个人肚子里咕噜噜的叫。
说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处林玉婵没见过,应当是挤在一起的大通铺,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同一种臭味儿。
装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头已经爬上最高的榕树顶,烤得人头皮火热。
林玉婵跟着车,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约莫十分钟,便到了珠江江畔。只见码头参差,立着“珠江摆渡”、“香港小轮货运”之类的招牌。商铺林立,行人如云,船舶往来,路上兼走着鸡鸭鹅狗,热闹非凡。
……和两个世纪之后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栋雕花砌门的三层大商铺最为豪华,绣旗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德丰。
从侧门进入后院,有人招呼:“开饭了!”
力夫们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儿,纷纷现出期待的表情,伸着脖子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