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浙战事频繁,这样的难民每天都有,当街乞讨、露宿、卖儿卖女。县城和租界当局组织了不少收尸队,每天都能拉满好几车。
报馆的华人门房连忙跑到门口,大声赶人:“走开走开,这里是洋人公所,不好乱闹的!”
同时对林玉婵说:“姑娘别看啦,快走快走,这些人像蝗虫一样,粘上你就不放啦!”
谁知难民更不走了,一个敞胸的妇人大叫:“洋大人慈悲!只要给口吃的就行!一文半文都行,孩子快饿死了!”
小女孩饿得奄奄一息,一只脚肿着,大拇指鲜血淋漓,被自己吃脱了皮。
喊声惊动了报馆里的编辑。一个教士模样的洋人下楼查看,问明情况,连连摇头。
“太可怜了……太野蛮了……在美国,废奴主义者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捍卫黑奴的自由,可是这些中国夫妻却把他们的孩子当猫狗一样贩卖,简直不可理喻。”
“约翰,”教士招呼那个华人门房,“把这些卑鄙的奴隶贩子赶走。我不要听到这些可怜孩子们的哀鸣。”
华人门房抄起一根棍子,开始赶人。
“滚开滚开,不就是要钱吗,洋大人不吃这一套!”
林玉婵早就出了报馆,恻然看着难民哭号,手里攥着的银元又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小孩要是饿死了,结局大约也就是乱葬岗,跟上辈子的林八妹一样吧?
他们甚至卖得比林八妹便宜许多。林玉婵数数自己的积蓄,足够买三个小孩。
可是买了以后呢?难道让她们当丫环伺候自己?还是白养着?还是放走,让她们在这个险恶的社会里裸奔?
她们的父母得了钱,换了米,过几天能吃饱的日子,然后呢?
那些她没遇到的、成千上万的难民呢?
“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况且她不得不谨慎。在大清的生存技巧繁多,其中一样就是“财不露白”。自己一个单身女子扔出银元来做慈善,让人看到了绝非好事。
她瞻前顾后了半天,朝路口一个馄饨摊走去。那馄饨摊老板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叔,不像卖馄饨,倒像杀猪的。
“这样一块银元能买多少碗馄饨?”她问。
老板略略一估,粗声道:“一百来碗吧。姑娘是要在家宴客?”
“烦你做一百碗,招呼街上乞儿来吃……”
自己就不出面了,免得被人惦记上。
她还没吩咐完,抬头一看,愣住了。
有人比她还圣母。一个穿绸衫的文士偶然路过,看不下去这卖儿鬻女的惨状,一边抹眼泪一边掏钱袋。
“我不买你们的孩子。快拿着这钱,去那边吃碗热馄饨,这孩子都快饿死了,别吃太快……哎哎,排队,别抢!”
呼啦一下,整条街的难民围了过来。
“大善人救命,我们也三天没吃东西了……”
“老爷长命百岁,我妹妹病得快死了,能多给点吗……”
“恩公受我一拜,我老婆要生了,给点钱找稳婆吧……”
大善人散着财,忽然发现气氛不对。围在身边的饥民不但没少,反而越聚越多!
一个西洋皮革钱包很快见了底。他抱歉地说:“就这些了,大家散了吧。”
难民哪里肯散。一个老妇人委屈地说:“老爷,您把救命钱给了别人,就忍心让老妪我饿死吗?”
大善人左右为难,只好翻了翻口袋,又翻出一包精致点心,原是准备自己当零嘴的。
老妇人一把抓走,飞快朝他磕了个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头一开,难民堆炸了。
“老爷老爷,您这个钱包看着也旧了,不如给了小的,换口救命的吃食吧!”
“老爷是菩萨下凡,您的洋布手帕也脏了,不如给孩子做个肚兜,晚上还能暖些……”
“快来啊!这里有大善人在施舍钱财,来者有份啊!”
……
苍蝇似的叮在他身边的已经不仅是难民。林玉婵看到至少五六个街头瘪三,大摇大摆凑上来浑水摸鱼。但见这可怜的大善人被围在中间,有人扒他衣服,有人扒他鞋,有人掏他口袋,活生生就是一场拦路抢劫。
整个外滩的闲人都闻讯而来,带着同情的微笑进行围观。
林玉婵看不下去,掉头跑出两条街,抓住一个无所事事巡捕,塞给他一角硬币。
片刻之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遍外滩:“巡捕来了!红头阿三来了!大家快跑啊——”
都知道印度巡捕比西洋人还凶。乌鸦一般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大善人被吃干抹净,绸衫鞋子全没了,中衣被人扯出好几个破口,帽子也被薅歪,皮带被抽走,就连辫子上装饰的小玉扣也被扯断,狼狈得一塌糊涂。
林玉婵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约莫三十多岁,眉毛很粗,眼窝很深,平时应该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大叔,可惜眼下这副台风过境的模样让人实在惊艳不起来。但即便是逢此大难,他的眼珠依然平静而清澈,跟这个年代大多数中国人那种麻木不仁的神色大相径庭。
头一次在大清看到比自己还圣母的稀有物种,林玉婵觉得这大叔格外亲切。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自己实在没资格。他方才被抢的财物至少值一百两银子。
那巡捕——并非红头阿三,也是普通中国人一个——看着那人直笑:“想在洋泾浜做好事?这些刁民不扒你一层皮算客气!快走,别给我惹麻烦!”
富公子成了落难麻雀,还没太缓过神来,茫然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