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间小小的老旧书房里共有六人。安老将军居中而坐,老王侍立在侧,左侧下首坐的是安在海、安在江两兄弟,右侧下首依次坐了大女婿左丘明、二女婿陈道。
左丘明是个红脸胖子,眼睛上架着副黑框眼睛,今年五十二岁,娶了安老将军的长女为妻,正是安氏兄弟唯一的姐夫。左丘明现任江淮省革委会班子成员,虽然他这个年纪的副部级,在时下来说,已算是仕途通畅,宦海显达。可他自家事自家清楚,他四十八岁就坐上了现在这个位子,已经过去四年了,还原地不动,在革委会班子里,他也被排挤得靠了边,几个后进的班子成员排名都爬到了他的头上,让他这个自问算是有些根脚的大员情何以堪?因此,他借故挤进这次江淮省进京哀悼的代表团,就是为了找老丈人借借力,哪想到居然有幸第一次踏进了这间传说中的神秘所在。此刻,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脑子里飞速的转动,搜寻着奇妙之计,惊人之语。
陈道和左丘明的情况大不相同,他今年方才三十八岁,生的仪表堂堂,年纪轻轻的他已经坐上了江汉省平阳地区革委会副主任的宝座,这可是份量十足的副厅级宝座,距离正厅级革委会主任也只有一步之遥,且平阳地区是江汉省的核心区域,地位仅次于省府所在的汉水地区。安老将军二子八女,陈道娶的正是第七个女儿,虽然他除了这个官居副省的大姐夫,还有六个连襟,可那些连襟不是在军中苦熬资历,就是在机关坐板凳,哪里有他这般起居八座,威风八面,因此,众人皆不在他眼中。就是这个副省的大姐夫,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自己到那个位置恐怕不会超过四十五吧。陈道此时亦是正襟危坐,踌躇满志,他是来给老丈人拜那个已经取消了的八十大寿的,结果碰上领袖故去,一直在安家滞留至今,恰巧就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参与老爷子的书房会议。他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思谋方策。若是在闻听高层较量的同时,自己得售奇计,老丈人从此必会对自己刮目相看,进而大力扶持。再大着胆子往下想,安系将来交到自己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了,人到得差不多了,老王,去把房门关上,点香。”老爷子对侍立在另一侧主位边上的老王吩咐道。他没说人都到齐了,只说人到得差不多了,其中之意,除了他自己,只有负责打电话的老王知晓。
老王低声应下,将门关上后,从书架的一处角落抽出一支长约一尺、颜色驳杂的香来,此香并非寺院里礼佛用的那种普通木料粉末混着香精制成,而是檀香、沉香、麝香揉之以虎骨粉粘合而成,正是混着多种香料,白黄灰黑的颜色绞在一起,才形成了这般颜色。檀香明窍,沉香醒脑,麝香凝味,虎骨壮神,此四大好处皆在助人凝结神思,清除杂念,是故,此香唤作灵台香。灵台香是安老将军依着一张故纸上的古方,托老王多方奔走,特制而成。每年产量也不过数十只,除了送人,自己留下的也不过区区十来只,只有在需要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使用。
老王寻到香炉放至八仙桌的正中处,将灵台香稳稳插在正中,顺手点燃,霎时,一股似兰似麝,如菊如莲的清香飘了出来,香烟如线,仿佛银针一般,从鼻孔直插脑门,让人的灵台瞬间一清。
安老将军深吸一口气,脊背朝椅子后背靠了靠,开口道:“在海,你先向丘明和陈道说下当下的形势和今晚的议题。”
安在海闻言,清了清嗓子,道:“大哥,老七,大的局势,相信你们在京城待了这些日子,也差不多有所了解,我就不赘述了。爸爸今天召开这个会议,主要是想讨论下今天下午季老那边来人提出的条件,我们应不应该接受?我认为……”安在海今天一身白衣如雪,头上依旧打着发蜡,手中拿着把折扇,边说边摇,颇有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味道,孰料,他刚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却被安老将军打断。
“行了,叫你介绍情况,没叫你发表意见。”老头子瞪了他一眼,拿眼神扫了扫似在坐禅一般的大女婿,“丘明,这个屋子的晚辈,年纪以你为尊,你先说说吧。”
左丘明早就料到今天的议题必与下午的那边来人到访有关,他和陈道这几天都住在松竹斋,虽然迎客的时候并未出面,可对那边提出的条件已从安氏兄弟口中知道了个七八。他早在胸腹中打好了草稿,只待老头子询问,便将自己的惊人之见,道将出来,果然,老头子第一个就找上自己。闻得老头子召唤,他冲老头子微微欠了欠身子(这番细微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更像他在表明自己是个活物),开口道:“爸爸,我认为咱们应当立定根基,不动不摇,眼下风波诡异,浪大水深,胜负最是难定,咱们又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冒然跟进,说不定就选错了反向,我的意思是不动如山,明哲保身,进而坐收渔利。”左丘明说完,得意地扫视了一圈,扫到老头子脸上的时候,得意变成了渴求,仿佛急于获得老头子的肯定。
左丘明话音刚落,众人脸上各般颜色。安在海轻轻哂笑一下,没有说话;安在江眉峰凝聚,似在沉思;陈道嘴角含笑,崖岸自高,看不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左丘明自以为妙计的一番高见没有获得众人的肯定不说,竟弄得满室鸦雀无声。
安老将军轻轻用指骨敲了敲桌面,引来众人的视线,他的眼神在安在海身上定住,“在海,你一直急着想说,现在你说吧,且看你有什么高见。”
安在海闻言,把手中散开的折扇轻轻一挥,向里收拢,启唇露齿,道:“爸爸,我认为大哥的想法过于保守,天时哪里是晦涩难明,分明是风光霁月,一眼可辨。季老那边虽备好了舟楫、渔网,可殊不知眼下风高浪急,又岂是出海的时候?况且那边给我们的肥鱼远多于季老,我们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安享其成?我看,用不着讨论,优柔寡断乃是大忌啊,爸爸,是该下决定的时候了。”安在海说到最后,语气激昂,竟站了起来,摇晃得打着发蜡的头发也有了散乱的迹象。
“浮躁!坐下!哪个优柔寡断了?还用不着你来教训老子,每逢大事需静气,你的静气哪儿去了?”安老爷子勃然变色,猛拍一下桌面,喝叱得安在海慌忙坐了回去,其余三人也被老头子这股威势骇得脸色发白。老爷子发作完安在海,依着顺序又点了安在江的名,“老三,你说说。”老爷子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长于军事,而短于谋略,但每次书房议事,他都会询问小儿子的意见。老爷子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锻炼锻炼这个在他看来比浮躁的长子更堪用的小儿子。
安在江素来是军人作派,身子坐得如标枪一般笔直,老爷子话音刚落,他就接上了:“具体要我拿什么主意,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鱼叉须得握紧了。”他的话和他的头发一般,短小精悍。
听罢小儿子的发言,老爷子罕见地微微点头,又冲他最看重的女婿温声道:“老七,你的意见呢?他们几个里就数你最擅权谋机变,想必你胸中早有丘壑了,说说吧。”老头子罕见的未曾听言,先表扬了一通,他这番赞许听得安在江和左丘明连连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