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虽然不喜欢儒生博士,对诗书却没有偏见,甚至还尝试着效仿关公,读一读《春秋》,但孔夫子的书,实在是既简单又晦涩,他也对那些微言大义没兴趣。
还是张苍告诉他,读春秋,不可不看三传,按照黑夫的喜好,张苍又把故事性、史实性最强的《左传》推荐给了黑夫。
黑夫看过之后,顿觉受益匪浅。
就比如说,这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世常被用于某些场合针对某些事,但它最初,却是鲁国人说楚国人的……
原来,整件事的脉络是,春秋晋楚争霸,鲁国处于两霸主夹缝中,鲁成公去朝见晋景公,遭到了无礼对待,气不过,打算投靠楚国,他的臣子季文子便劝诫:“不是同一族类之人,势必不能同心,楚国虽大,不是姬姓同族,不可靠。”
这个族,意义很狭隘,实乃异姓之氏族,并非民族之族。早些时候,夏、商、周亦非同族,甚至连鲁国内部,来自西方的国人老爷和本地的东夷野人,也是泾渭分明的两族。
从氏族到民族,中国经历了好几千年,到春秋时,国野渐渐消弭,才有了“诸夏”这一汉人的前身。
不过,黑夫从这《左传》里看到的一些事例,却着实说明,当时中原“诸夏”,分明把楚国排斥在外,楚人,也常以蛮夷自居。
比方说,楚国好几个君主,就常大大方方地说“我蛮夷也”,而后人在追溯齐桓公霸业时,则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这与血缘无关,而是一种地域和政治上的观点,楚虽为颛顼、祝融之后,但长期僻处南方,饭稻羹鱼,受到中原姬、姜、子姓诸侯歧视实属寻常。就连正儿八经的姬姓后代,鲁国妥妥的同族吴王,也因为生活方式上越化,废弃礼乐,改说夷语,亦被中原骂做蛮夷禽兽,剃着一头短发,满身龙蛇纹身,更像后世泰国人形象的吴王夫差也不在乎,自称“我文身,不足责礼”。
甚至连秦国,也因为常期跟楚联盟,数次被晋国“开除”出诸夏,不与盟会呢。当然,倒不是秦真的非诸夏了,这性质,就跟现在某个超级大国单方面指定的“流氓国家”差不多……
随着时间进入战国,随着交流进一步频繁,诸夏的圈子开始扩大,不再是狭隘的姬姜诸侯,而扩散到了整个九州。
七雄之间虽有差异,但数百年往来下来,已满足“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心理素质”这同一个民族的要素,“冠带七国”成了普遍的称呼,以区分于生活、语言大异的戎狄。
谁若再像地域黑孟子那样老调重弹,说楚是蛮夷,楚人可要扔出大量美轮美奂的漆器帛画、屈原辞赋、楚简儒经来打他脸了……
不过这时候,又因为秦国强盛,屡屡侵暴六国,使得六国对秦充满敌意,仍将秦人视为“与戎狄同俗”的他者。
秦扮演的,恰恰的春秋时楚吴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