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殷朝暮在大陆惹到不该惹的人,等余威尚在的殷夫人一去,那人三两下,便以霹雳手段收拾了殷家将倾大厦。
至此,殷朝暮殷大少,终于走投无路,在一次筹资不果后,一咬牙,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自己滚到了车轱辘底下。
等殷公子再次恢复意识,竟发现自己身量缩了一圈儿,远不是当初死前落魄的面骨枯黄、一团死气,反而皮肉细嫩,脸上虽有些苍白颜色,到底还带着年少时满腔热血。这股精神头儿,恰恰正是当年尚未在大陆遭逢打击的世家公子哥儿模样。环视一圈儿,殷朝暮发现,眼前诸般摆置较他接手殷家后外强中干撑台面来说,虽老旧些,却件件欧式精品,整个房间弥漫着殷夫人尚在时的冷肃与严苛。
外面飘着雨,酷冽的雨点儿毫不留情敲打着透光性不算好的玻璃窗,上面彩色琉璃拼成的圣经故事殷朝暮就是闭上眼,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迦南妇人,他这间屋子与阳台相隔断的玻璃门上拼刻的玻璃画,是他母亲钦点的《新约》故事《迦南妇人》,旨在教导他明白,即便是正确的事,仍有人不支持不理解。
一份决定若要顾忌大多数人意见,那便永远也做不成。唯有当断则断、下手果决,方能在错综复杂的藕丝盘桓中,斩出一条生路。
商界的事,本就逐利弃义,谁更狠些,谁就活的久些,若能再不时摆出些儒商姿态来,还可博一分半分好名声。当然好名声要建立在稳固的基础上,只是当初刚接手偌大基业的殷朝暮不懂,事事力求哪方都好、哪方都不得罪,反而缚手缚脚施展不开。等懂了这从小看到大的道理时,身后早已没了殷夫人擦屁股,后果也就更惨烈些——把自己小命儿赔上去交了学费。
这一幅玻璃画,他从出生看,一直看到殷夫人死后、殷氏垮台不得不抵了老宅子,才没再看过,如今重新见到,殷朝暮恍惚一阵儿,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念头兜兜转转窜上心来。
身上是他常穿的白绸睡衣,因他少年时讲究,最爱穿白,等到接手殷氏难以服众,整日里庸庸碌碌,才没了闲心注意这些。也是直到那时,他才了然殷夫人替他挡住的是怎样一份疲苦算计、他的“讲究”之下,又是多少人如猪似狗的奔走才供起来这一场体面。
心中那个荒诞念头怎也压不下去,殷朝暮跌跌撞撞颤着脚穿了几次拖鞋都穿不上,越发急切,索性赤着苍白的脚趾,踉踉跄跄走过空无一人的卧室、推开厚重欧式木框玻璃门。门外垂首立着的下人对他这个钟点儿,以这幅颠三倒四的形象出现自然大吃一惊。
“少爷日安。”
这一句问安的话,音调儿标准,这是上流社会里雇的那些受过专业培训、会说普通话的佣人,而不是殷朝暮三十岁左右勉力强撑请来的港岛本土人。他心里惊疑不定,正要开口喊人,就见走廊里过来个四十多岁精干妇人。那妇人见到他呆愣站着,眉目间凌厉全化作温和,牵了殷朝暮一只右手握了握,皱眉埋怨:“暮仔好不乖咧,身上还凉着就往出跑,死仔,当你姆妈不知疼的吗?乖,去睡去睡,好容易补回来一点子肉,这么看又没了。”
这妇人正是拉扯殷朝暮长大,后又看着他从荣到枯直到死的乳母殷婆。殷婆一生没有子侄,殷夫人对他冷淡,殷婆却一味溺爱。这位婆婆是殷夫人陪嫁,后因能力出众任了管家一职,在殷家地位超然,说的也不是为装体面强拧来的普通话,而是半白不白的粤语。殷朝暮被她握着手,心里说不清是恐惧多些,还是惊喜多些,嘴上不受控制地答道:“姆妈,哪有那么夸张的,我不过出来瞧瞧……瞧瞧母亲。”
这话显然比他忘了规矩人鬼不似地发疯跑出来还要令人惊诧,旁边下人脑袋半埋在胸口瞧不清脸色,殷婆却是他殷家老人、殷朝暮的乳母,说话也没那许多顾忌:“暮仔莫不是发烧了?怎想到要瞧瞧夫人的。”
殷朝暮一生从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到最后房屋变卖公司
转让,迫不得已一人租了屋子住,母亲殷夫人早早撒手去陪地下的父亲,最后唯一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只有这位一心把他当亲子疼的乳母。直到昨天他心下已打定主意去做最后尝试,不成功便成仁,操劳大半辈子的老人家仍是把他当宝一样倚在门口为他整理衣衫,嘱他早去早归。大概殷婆婆心里,不管他如何无能如何失败,总还当他是之前光华满身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这么想着,殷朝暮心中有些酸涩,婆婆一生待在殷家,执掌殷家老宅,本该由他好生奉养安享晚年,却被迫跟着一道儿目睹了殷氏败落的整个过程。这会儿重见之前精明能干正当年的乳母,心底亲近早压过乱七八糟的猜测,只想着多说一会子话也好。
“姆妈好奇怪,想瞧瞧母亲怎么了,我哪里有那么不孝的。”殷朝暮也知自己平时躲殷夫人还不及,这时候多半惹人生疑,便想微笑转移话题。殷婆最疼他,只要随口糊弄两句便能混过去,只是还没说话,殷婆就惊呼起来:“哎呀,死仔,竟赤了脚,冷不冷?赶紧滚回床上去,给夫人瞧见又要一通好说。”
殷朝暮笑笑,刚想说“母亲哪里能瞧见”,就听身后传来冷冷淡淡的声音:“暮生,一场小小车祸竟叫你忘了规矩。我殷家没有躺几日就一身懒骨的子孙,既起了,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便上大陆去罢。”
殷朝暮扭头,这世上会叫他暮生的,除了那一位,就只有从前殷氏掌门人殷夫人。他扭过头去,阴暗的走廊上站着重重人影,当先一人立在壁灯投下的斑驳光影里,一身黑色旗袍衬着她端了骨瓷茶盅的手,雪白的腕子上一环帝王翡翠镯子,碧绿碧绿好似戴了一环荡漾的水,正是殷家媳妇的信物。这样人物,只静静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副精致华美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