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人:赛马大会]
就一两年的时间,晋美已经是康巴大地上一个非常有名的说唱人了。
说唱人都会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人们以为,一个得到神授的说唱人,就不再是当初父母所生的那个人了。他是一个领受了特殊使命的人。一个——现在人们有了一个新的比喻——喇叭。真的喇叭是政府的嘴巴,说唱人是神的喇叭。好几个不同教派的喇嘛都愿意替他起一个新的名字,但他都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他想,自己父母走得很早,他用原来的名字,就是为了记住他们。这天,他在一个集镇上望着电杆上的喇叭,想回忆一下父母的面容,却发现他们的面容已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坐下来,擦拭帽子中央的那面镜子,但从中看到的景象仍然模糊一片。他笑了笑:“你这个瞎子。”
当他的说唱日臻圆熟,视力却越发减弱了。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平整的街道上,那模样像是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一个老太婆看见了,说声可怜。姑娘们看见他,捂嘴嬉笑。几个小孩看见了,齐声喊道:“瞎子!”
“我看得见你们,不是真的瞎子。不过,人们都这么叫我。”
“他是那个说唱人!”
“我是那个说唱人。”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先于自己到达每一个地方。人们说“那个瞎子”、“那个说唱人”就是说他。他到达每一个地方,都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就先于自己到达。他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的时候,情形也是如此。小学校响起放学的钟声,成群的孩子拥出校门,跟在他身后:“你就是那个瞎子吗?给我们讲一段格萨尔吧。”
“瞎子,你将给我们讲哪一段故事?”
他没有回答,他的六弦琴还装在丝绒的袋子里斜背在身上,他没有打算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地方演唱。他也只是不在尘土飞扬的地方演唱。他眼睛不好,但是喑哑的嗓子却变得响亮了。他想,让尘土来伤害突然变好的嗓子肯定是一种罪过。他们又说:“你也是去赛马大会吧?全县的赛马大会。”
他拍拍自己的琴袋:“赛马大会早就举行过了,格萨尔早就登上了王位。”
这个镇子的镇长出来了:“是政府办的新的赛马大会,纪念格萨尔称王的赛马大会。”镇长还说了一句瞎子不懂的话。镇长说的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镇长打开吉普车门:“瞎子上来,到赛马大会上去演唱。”
瞎子犹豫了一下,镇长说:“都说你演唱的故事最长最全,难道你是徒有虚名吗?”
“要是那样,我就还在老家放羊。”
“好几个说唱人都到赛马会上去了,你不是怕去跟他们比试一番吧?”
这句话一出来,晋美就只好上了镇长的车。车开动了,在穿过草原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跳荡,晋美把琴抱在怀里:“不要叫我瞎子,我叫晋美。”
镇长大笑:“我去县城开会,书记不叫我名字,叫我罗圈腿!”
他们是中午时分离开镇子的,后来,晋美就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睡着了。醒来时,车子正在追逐辉煌的落日。晋美有些紧张,因为落日已经傍住了一座雪山,车子眼看就要追不上了。他说:“快点,快点。”
镇长却说:“看,我们到了。”
车停在一个小山冈前,前面开阔的草原上,成千顶白色的帐幕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城市,西去的夕阳给这城罩上了一层钢蓝色的光,那场景有着梦幻般的质感,跟他在梦中看到的大军扎营的情景那么相像。吉普车离开公路,冲到两边插满了五色旗幡的赛马道上,最后猛然一下停在指挥部大帐前时,他在面前的座椅背上磕青了眼眶。他眼前金星飞溅,同时听见人们说:“来了。那个说唱人来了。”
他不知道人家说的是自己。
他听见他们说:“那个人到底是来了。”他想,总是有人会在草原上来来去去,那个人来了又怎么样呢?他一个人怀抱着他的六弦琴,继续沿着彩旗指引出的笔直的赛马大道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在太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之前,登上了谷地另一头的山冈。将要登上山头时,一个人的身影笼罩住了他。
那人蹲踞在山头上,身披着黄昏阴影的大氅,说:“都说有一个人要来,你就是那个人吧?”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一个比所有人都演唱得更好的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比别人说唱得更好,但我的确是一个说唱人,一个仲肯。”
那人笑了,说:“呵呵,你倒不像是个有本事的说唱人。但谁知道呢?要是神要让你变成一个演唱者的话,那你就是了。”
这时,晋美已经走出他的阴影,在山顶上和他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说话的是一个老者,面容清瘦,一对鹰眼放射出锐利光芒,白色的胡须在黄昏的风中轻轻飘扬,这倒真的符合所有人关于一个演唱者的想象。他只凭模样就把晋美征服了,他说:“老人家,我怎么会唱得过你呢?”
老人呵呵一笑:“你是看我的样子像吧。可我只会在赛马开始前,为那些骏马与骑手作一番颂赞。”晋美知道,这相貌堂堂的老者也是一种艺人。他们不讲故事,只是颂赞英雄故事中的骏马、兵器、英雄的相貌、神山、圣湖,甚至说唱人诸多象征的帽子,赞颂时韵律铿锵,辞藻华丽。晋美学唱了一些颂赞词,加入到了自己说唱的故事中间。晋美对那老者说:“我也学了一些颂赞词,练习我的嗓子。”
“你是神授的仲肯,是神要你演唱,你就无须练习了。”
“那你呢?”
“我是自己生了一副好嗓子,自己要演唱。所以,我才要练习,我才要自己独自一人坐在这山顶上琢磨……”
“请问老人家你在琢磨什么?”
“晚霞这么辉煌,却从来没有一篇相配的颂赞,我在想,怎样绚丽的辞藻才能表现这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