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此“贾赦”已经不是彼贾赦了。
邢氏迈过穿堂的时候见着王熙凤匆匆赶来, 一眼看清王熙凤满脸堆笑下的仓皇,还满心得意,只道这一回必定称心呢!
偏王熙凤顾忌她毕竟太太, 再则这穿堂离着里头到底太近,叫邢氏嚷嚷起来也不是个事, 不敢叫人上来狠拦她, 邢氏便只管大跨步几下甩开王熙凤, 抬脚就迈了进来, 一声“老爷呀您可算回来了啊”喊得那是婉转凄迷、如怨似嗔,倒也是贾赦平素偏爱的腔调, 结果后半句正经告状的还含在嘴里,就给双九满满的一大碗给噎了回去了。
却是双九虽说臭讲究,不肯吃大姐儿孝敬的坚果仁、也不愿意将他们剥的坚果仁喂了外人吃, 好在这份儿讲究目前只限于坚果一色, 这俩醋缸子好歹没醋到给个小女孩儿剥个橘子皮, 都要醋一道的地步。
虽说橘子瓣的小白丝儿仿佛也于人体有益, 双九这会子一心要逗小姑娘嘛, 少不得就将原先十分的默契玩出十二分花样来, 除了一人一手剥皮分瓣的利落,又能配合着将一瓣瓣橘子再去丝、撕内层皮、去核等等一系列做下来,手指翻飞、橘瓣穿插,难得的是一套下来,只余最里层剔透嫩皮包着汁水的橘瓣稳稳落到碟子里,竟又是个完整橘子形状不说,丁点儿汁水都没漏出来。
邢氏是在双九给橘子瓣去丝儿的时候抢进门来的,大姐儿给她那半句惊得浑身一颤,偏偏恰是双九手上花样越发精彩的时候,大姐儿咬唇瞪眼,直看完全套才回头起身,给邢氏见礼。
邢氏原不堤防还有外男在场,吃了一吓,顿一顿看清那外男竟和“她家老爷缠缠绵绵手牵手”又是一惊,尤其是橘子瓣处理妥当、将落未落时,双九对视那一眼,明明也不见多少狎昵放肆,偏生就是无端暧昧遐思,邢氏硬生生噎了满喉,亏得大姐儿与她见礼那一声,才叫她恍恍惚惚咽下那一口,勉强平了平面上神色,却一时没了言语。
王熙凤晚她半步也进屋站定,同样被塞了满满一嘴,偏偏不得不笑着上前,勉强敷衍一嘴:
“老爷、林姑老爷见谅,都怪儿媳不妥当,喊了大姐儿过来,却忘了往西院说一声儿,倒叫大太太急得什么似的。”
王熙凤着实是个妙人儿,别看她这会子也是恍惚忐忑着,称呼上却妙得很,“贾赦”是老爷了,偏偏邢氏却还是“大太太”,乍一听关系就浅薄了,偏偏称呼向晓久的那一声“林姑老爷”虽不好偷工减料,一个“姑”字偏巧却又短又轻的,只一声“儿媳”自称极其相脆,又有大姐儿乖乖巧巧地戳在眼前,即便真是“林姑老爷”与贾赦有什么、又给邢氏撞在当场,都不好迁怒王熙凤这个小辈儿呢!
更何况双九根本就没把邢氏当回事,自然更无所谓迁怒了。
偏偏邢氏十分孤拐,最近王熙凤一番作为,越发叫她不认为这继子媳妇对她能有什么好意;
更兼其略缓过神后,又有一番古怪念头,只道贾赦平素行事虽并不忌讳她这个正房太太,毕竟这样和姑老爷牵扯不清的却又不同,多少总该有几分顾虑、也就不好十分给她没脸了才是,便愈发要趁势将王熙凤告倒。
她既存了这样心思,自然就不肯接着王熙凤的台阶下去,又暗暗有几分“什么林姑老爷!也不过就是老爷屋里人。真按规矩,也还要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太太呢”的不着调心思莫名得意着,也把乍见外男的窘迫抛一边儿去了。
偷眼看两回“贾赦”的脸色,又只觉温和,邢氏就举起帕子,继续她原先那一场哭诉。
双九皆看一眼大姐儿,看她神色有几分紧张,却也都是紧张她母亲,并不是那种怯弱无措模样,便也多了几分耐心,由得邢氏唱念做打的,宫九碍着贾赦皮囊,时不时还与她应两声,也够给她面子了。
奈何宫九所应,皆非邢氏所求。
眼瞅着管家采买那些,都被一句“威烈将军府,自然是威烈将军夫人管家,没看那边自老国公去后,偌大国公府,老太太这个国公夫人都懒怠操心”卡死了,邢氏只得低头又抹了两下眼,倒也算心思敏捷,又哭起来:
“老爷既然这么说,那也罢了!只她做儿媳妇的,倒管起公公婆婆房里人,又算怎么回事?”
“妾身自嫁了进来,自知颜色粗陋、家世鄙薄,侍奉老爷一贯战战兢兢,何尝有半分嫉妒之意?偏她一气儿打发了,叫人看着,别说外头人,就是老太太那儿,也恐要问妾身一声不容人呢……”
“妾身可真真是叫她冤死了!这些年来,但凡老爷略看重点儿的,妾身何曾有不小心照看的时候?就是有那打发出去的,哪一个不是老爷亲自吩咐了的?哪一日老爷真有了心尖尖,妾身必定把他与老爷一般尊重着呢!”
这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有意无意,邢氏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冲双九那边一福身,似乎是冲着“贾赦”的,又仿佛是给“林姑老爷”见礼的。
倒叫王熙凤看得牙根痒,只恨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忒不要脸,好歹继室不到原配嫡妻牌位跟前儿,勉强也能算个正室呢,偏偏自家这个,除了对着自己摆婆婆谱儿的时候恨不得充出十分场面,对着林姑老爷的时候却这般弯得下腰去!
王熙凤见识过“贾赦”手段,自然不会认为能得他这般的“林如海”会是什么寻常人,她对两位长辈殷勤得理所当然——
但邢氏不知道呀!
什么都不知道的邢氏竟能做出这般模样,岂能不叫王熙凤气结?
只王熙凤也不得不承认,如今对着林姑老爷弯下腰去,远比对着老爷弯腰还中用几分,一时便也有些慌了。
好在王熙凤到底是王熙凤,虽慌不乱,她只笑盈盈扶住邢氏的手,被她三回两下甩开也不生气,袖了手站着,依然言笑晏晏:
“大太太说笑了。咱们可不是那种妻妾不分的人家。虽大太太您在先头太太牌位前也少不得那般礼节,但除了先太太灵前,大太太您就是这家里头的太太,虽说少不得要替先太太管一管那屋里人,又哪里要叫您反过来尊重她们的道理?您就是爱多想——
如我们老爷这般,有林姑老爷知己契阔、兄弟相谐着,也便尽够了,又哪里来的什么心尖尖呢?”
王熙凤说着,又冲双九福了一福,满嘴都是她自己这样那样的不好,左不过是她管家实忙,在大太太跟前侍奉有限,又一味心疼大姐儿年幼,不愿叫那些三姑六婆女先儿的轻易上门,也不愿在家里头养什么戏子优伶的,倒叫大太太百无聊赖、难免多想之类的,末了提一句:
“二爷前儿家来,和我说起妹妹留了专门的院子,静室鲜果地供奉,他觉得甚好,我也正在府里挑院子呢……如今大太太这般无聊,不若我一并供上佛祖三清,您平日也能多个地儿散散去?”
黛玉实是因着原先贾敏孝中,她偏偏进京依傍外祖母,虽外祖家长辈慈爱、姐妹和气,到底不是自己家中,平日守孝已是诸多不便,祭祀供奉更是多有疏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