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全是老友一般的交谈,刘大夏呵呵一笑,道:“尚可,刘公倒是比从前更精神了。”
二人同朝为官,都是历经宦海,目光一对视,都能从对方眼中寻到熟悉的感觉,只是今日,这熟悉之中却又带着陌生,刘大夏不露声色地道:“倒是老夫,已到了苟延残喘之年,半截身子,已要入土了,越是如此,想起历历往事,总是不禁唏嘘。”说着,他已坐了下来。
刘健只是莞尔,也没叫人上茶,而是徐徐道:“方才,老夫看到,有一份奏疏,是时雍上陈的。”他在案牍上故意搜寻一下,将刘大夏的奏疏寻出来道:“时雍这是何意?”
刘健的开门见山,没有让刘大夏觉得意外,他面无表情,只是道:“噢,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
刘健眼帘微微一垂,意味深长地道:“是吗?仗义执言?没有他意吗?”
刘健说罢,顿时抬起眸,突然目光中变得严厉起来,沉声道:“时至今日,还是直言吧,我素来以为刘太保虽与江南的某些大族交好,可是人品贵重,堪为君子,为天下人所敬仰,只是这份奏疏,再结合此前种种,刘太保的私心,未免也太重了,还请刘太保将这份奏疏收回吧,若是收回,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何苦要执迷不悟?”
这一番话,已算是很不客气了。
收回了,大家还有的商量,否则就没有余地了。
刘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对刘大夏已是极为不满。一直以来,私商之事,刘健其实也了解一二,不过问,只是是担心一旦过问,会动摇国本,可现在私商已经被斩掉了爪牙,还有人想趁此倒打一耙,这就触犯到了刘健的底线。
刘大夏依旧面无表情,他须发皆白,犹如一个市井之间寻常得老者,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我能收回吗?”
“嗯?”刘健冷冷地看着他。
“我已不能收回了。”刘大夏徐徐道:“有些时候,你踏了一步,只会越走越远,无法回头,刘公如此,老朽亦是如此啊,老朽走到了今日,已到了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人生在世,到了我这般地步,本也该满足了,可是……刘公,我收不回这奏疏,也回不了头了,叶春秋不死,我的族人怎么办,我的亲朋挚友怎么办?是非功过,到了而今,对我已不重要,对我来说,叶春秋和镇国府若是不死,那么今日我即便死了,那也无法瞑目。”
刘健看着他,目光越加深冷,道:“那么刘太保可要小心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刘健的心情还是较为沉重的,他跟谢迁那性子不同,他素来遇事还算稳健,待人还算随和,可是现在面对刘大夏的宁顽不灵,刘健心中已经动怒。
刘健的威胁已经那么明显,可惜对于刘大夏来说,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是呵呵一笑道:“是吗?有劳刘公关心,不过现在,小心的却是你们,你看,江南不是闹了起来吗?何况,抬头三尺有神明,祖宗们在看着陛下和刘公呢,太祖高皇帝在上,他们所定制的祖宗之法,老朽倒要看看,谁敢轻视?陛下……想必也不想做不孝之人吧,刘公呢,刘公身为首辅,难道可以和陛下一样,对祖宗之法全然无敬畏之心吗?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文皇帝靖难,亦是以建文擅改祖宗之法为理由,这才靖难定鼎,改弦更张,将祖宗之法重新得以确定,现在……国家有了奸臣贼子,竟是怂恿天子,废黜祖宗之法,将太祖高皇帝的大诰,视若无睹,乱臣贼子,岂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刘公,这个局,你们破不了,今日之后,天下就要沸沸扬扬,现在,摆在陛下和刘公面前的一个问题是,叶春秋重要,还是太祖高皇帝重要,孰轻孰重,陛下和刘公心里自会有思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