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星河

“谁和谁吵。”

“还能谁,裴王爷和我们余将军啊。余侯爷说了,要您过去一趟,不然就是吵到明天也争不出个所以然。”

林寂余光扫了眼屋子里,“守着世子,若他夜里醒了,去军营找我。”

跟着来到军营,果然远远就看到余泱竟和裴寒凛动起了手,虽然都留着点分寸,但显然是一言不合,两个都是稍有些直的性子,直接就提剑来谈了。

余侯爷和裴王爷还在边上看着。

见到林寂来了,裴寒亭有些生硬地转眸过去,甚至不肯给他一个眼光。

“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寒亭似乎并不想再多说,“阿凛,收手吧。余家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们也不能强迫。”

见裴王爷真的一副要走的架势,始终看戏似的余侯爷才终于把面前两坛空酒罐子往边上拨,招呼着林寂坐过来。

顺势将腰侧刀柄伸出,截住裴寒亭的去路。

“裴王爷不要心急,向来都是沉稳的,怎么今日火气这般大。何必动怒至此。”

余侯爷道,“泱儿,你怎么能和阿凛弟弟动手,回来。”

裴寒亭拄着手杖,不肯落座,“余侯爷,此前城门外听说他也曾师拿余老夫人威胁过开城门的,这与当年魏恭恂拿你妻子逼迫你开城门有何不同……你真的看不明白吗,此人一旦登上帝位,没有人能再制衡他,你放心将皇权交到这样一个人手里吗?!”

提到余老夫人时,林寂的脸色略微一僵。

余镇钦却面色始终平淡。

裴寒亭满眼失望,“如果你执意要扶持这位萧家太子,那我和你,就没有什么好谈的。”

“是的,我的妻子死于十六年前云州城门外。是我亲眼目睹的。”

“我母亲前几日,也曾遭遇过类似的事情——甚至险些丧命于贺家兵马阵前。我知道,一切看起来都和魏恭恂当年所作所为很像,但是,也不一样。”

“你不想跟我谈,那就不谈,殿下,当着我和裴王爷的面,先答我几个问题。”余镇钦目光转向林寂,“要实话。”

“好。”

“流民之乱起来的时候,为什么要单枪匹马地去南境,亲口试探裴寒亭的态度。”余镇钦拿碗沿碰了一下林寂面前的酒盏,“你不担心,裴寒亭一个心狠设局直接把你杀死在南境吗。”

林寂抬眸瞥了眼裴寒亭。

在斟酌着一些更为冠冕堂皇的话。

但是余镇钦似乎看穿了林寂,拿指尖敲了敲碗沿,以作提醒,“殿下最好不要说谎。”

林寂最终言简意赅地答,“我带的人越多,裴寒亭才越对我有戒心。自然更问不出他的真话。独自一人反而更安全。只要我不对沈棹雪出手,裴寒亭就不会设局杀我。”

余镇钦嘴角勾起,“你如此确定。”

“嗯,我确定。”林寂垂眸,“不到万不得已,裴氏不会狠心断绝萧氏最后一条血脉。”

裴寒凛眼中寒光乍现。

就连裴家的“忠”都可以列为他的算计之内。他对人心的忖度竟可以拿捏得那样精准到令人讽刺的地步。

这下余镇钦应该看清楚,眼前人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狡诈心肠了吧。

但意料之外。

余镇钦低声笑了。

“那我再问。你拿我母亲儿子的性命威胁我开城门,虽然屠刀未能真正落下。但是为何在我提出要你孤身一人入城门时,你依然敢进来。”

林寂眼风扫过余镇钦洞若观火的眸子。

“你总不会以为,我们余家也会有裴家那么古板的忠义之心吧。”

此言一出,裴寒亭和裴寒凛对视一眼,似乎也觉得这一点很是蹊跷。

这一次没有斟酌。

更快地说出了实话。

“我知道,余侯爷也不会杀我。”

“为什么。”

“余侯当年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承受千夫所指也要紧紧攥住十二万兵权。这兵权,一定不是为了保护魏家人。”

林寂沉静地叙述着,“相反,您对魏家人,应当是恨之入骨。”

“魏恭恂从始至终也不曾信任你们,不过互相掣肘罢了。魏恭恂如今病重,一旦他死了,下一个魏家的皇帝一定势弱,必然和内阁首辅荀老穿一条裤子——这就是前几年余家一定要插手内阁的原因,因为你们要制衡荀家的势力。如此下一任皇帝登基,旧臣们对魏家的仇恨削弱的情形下,你们才有几分把握能继续持有手中的兵权。”

裴家兄弟脸色皆是一变。

这位前朝太子三言两语,竟将他们从未想过的余家处境拆解得一清二楚。

“只要你还想要手中的兵权,守住云州。那么,事情就有的谈。”

林寂寡淡地陈述。

余镇钦眼底却浮出一点点光亮,甚至有些藏不住地欣赏从微扬的嘴角溢出。

像是终于捞到了一颗沧海遗珠一般,缓缓地点头,“是的,云州的兵权是我最看重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未踏足金陵,将泱儿接到身边悉心教导,便是为了百年之后,她能替我继续看守这座城。”

“这是我结发妻子长眠之地。我愿此地,永远安宁。”

裴家兄弟难得地缄默着,此时此刻,看向余家父女的眼光并没有刚才的冷硬。

他们内心的躁动好似也被安抚些许,继续听余镇钦说下去。

“你知道魏恭恂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余镇钦看着窗外晕开的月光,在天际绕出一片彩色的暗芒,“他和这位殿下一样,能将人心拿捏得无比精准。你最看重的,不管是忠义,情爱,利益,权欲……这些在他眼中统统是弱点,只要被他看透,就会被残酷地利用。”

“当年如若他没有当着我的面,在城楼下直接杀害我深爱的妻子。云州的这一场空城计不会被那么快看破,至少还能再拖延三日,为金陵城的布防敲个警钟。”余镇钦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但是他,太聪明了。”

“我知道裴王爷害怕。怕极了这位殿下,会是第二个魏恭恂。”

“说到底啊,还是不一样的。”

余镇钦摇着头,“我和魏恭恂对峙抗衡这么多年,他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如果是他,他根本不会去南境试探你的态度,而是会直接以兵马屠杀云州。你的态度对于他的大业而言无关紧要,他会冒险去见你,是因为他在犹豫——”

“要不要让整个云州,为他的仇恨殉葬。如果裴家愿意倒戈襄助于他,他也许会动摇,放过云州那十二万的降兵。”

林寂的手攥得很紧,将掌心掐出几道渗血的红印。

一路走过来,所有人都在跟他说不能回头,要够狠,要足够强大。

要抛弃那些妇人之仁,舍弃掉无用的善良。

否则,你就会输。

但是余侯爷一针见血,并且告诉他,那些犹豫并没有错。

“寒亭,你和撕心裂骨的仇恨做过斗争吗。裴家满门忠烈死得其所,纵然忠骨埋地,无怨无悔。但是我的妻子,她是一个无辜的,弱小的,在云州城里长大从未去过外面,非常善良的人。她本该在云州成立无忧无虑地过这一生。”

“却在刚刚生下我的幼子,还没来得及抱一抱这个孩子的时候,死在了云州城门下。她死的时候,没有哭着求我打开城门,只要我将她埋葬在云州城后的杏花树下。那时候,我夜夜难眠,仇恨蚀骨入心,那种疼痛只教人生不如死。”

这是林寂第一次听说余家的往事。

原来,余侯爷的夫人是被魏恭恂逼死在城楼下。

当年云州城不仅仅是一座空城。

而且余侯,为了拖延魏家的兵马,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在自己面前。

余家,从未打开过云州城的城门。

“你可还记得我曾劝过你,跟我一起去金陵城暗杀魏恭恂。那时候我想的就是,只要他能死,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后来我也这么做了……我冒险的那一箭没能要了魏恭恂的命,但是也断了他的子孙根。魏家的江山从没有过太子,如此,我心中的仇恨才能稍稍压制一二,让我得以长久地守着云州。”

“我的妻子丧命,尚且有儿女在身边。”

“但是他全家无一人幸免,只独活了他一人。”

余侯爷叙述得非常平静,像是往事如烟。

但是林寂眼底却震颤,仿佛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裴寒亭似是太息,缓缓闭上了眼,“我知道当年萧家惨祸,整座金陵城都是炼狱。但正因为当年魏恭恂害得所有人如此痛苦,所以我才绝不愿意再扶持一个和他如此相像的人重登帝位。他如今尚且有求于你余氏,若是来日登基,再无权柄可制约他,你如何知道他究竟会成变成一个怎样的帝王!”

余镇钦心里头有几分笃信。

萧珩和魏恭恂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