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高扬着声音,“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
“云州城,当年根本就是一座空城!”
这句话太过突然,饶是林寂也禁不住愣在原地。
一时间根本参透不了其中的深意。
紧接着踉跄两步。
空城,怎么可能会是空城。
魏恭恂新朝甫一登基便给余家人十二万兵权,说过了,当时云州就是有十二万兵马的。
因余家不战而降。
故而尽数赐给余家。
怎么可能,是座空城。
“余镇钦当年只是一个郡守,纵然守着要塞,可云州城外的三万兵马是西境州府所属,怎更妄谈所谓的坐拥十二万兵马!当年魏恭恂谋反,余郡守当年下错了一个军令,将云州城的兵马调去了南境支援,却不想魏恭恂声东击西。云州有天险却无兵可守,这才是当年魏恭恂得以长驱直入的真正原因!”
“魏恭恂他是一个谋反的人,你以为他做那些腌臜事的时候就不知道,天底下的人会有多恨他吗。”
魏恭恂此人。
一贯是最喜诛心。
“那份仇恨摧枯拉朽,他想坐稳金陵城里的皇位,他想要前朝旧臣闭嘴臣服,他想要天下悠悠众口被堵住。”
“总是需要一个挡箭的铁盾,来将这些足以让人抽骨剥皮的仇恨尽数挡在他的皇位之下。”
“没有什么,比近在咫尺的背叛,更令人憎恨。”
话音刚落的那个瞬间。
林寂忽然之间想到很多从前从未推敲过的细节。
自打他认得了余洛,住进了余府。他就总觉得宣平侯府里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这其中最违和的。
便是云南王裴寒亭的态度。
是的。
当时的他从未想过。
为什么裴寒亭,会想要和余家缔结姻亲呢。
一个是苦战三年都不退的忠烈。
一个是不战而降,任由战火蔓延到金陵的贼人。
裴寒亭那么看不上不择手段的人。
为什么却偏能对余家青睐有加。
甚至还在魏闻绪退了余洛的婚事后,深夜前来想要拉一段两姓姻缘。
林寂始终淡薄的脸色难得地生出些许苍白。
此事云南王裴氏一定知情,阿洛还在南境。
心口像是陡然被针刺痛,“如果余家当年守的是座空城,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要平白替魏恭恂担这诸多仇恨?!他为什么不说。”
“自然是为了那十二万兵权。有能者必须握权——高居上位者必须有能且有德,底下人这么多年才能安平和顺!”
太傅看着林寂惶然的模样,摇摇头道,“对于余镇钦而言,那十二万兵权与其分给魏恭恂的旧部,不如攥死在他手里。魏恭恂需要一只替罪羊,他便当这只羊,余郡守不似裴寒亭过刚易折,他能从一个小小郡守一跃成为手握实权军侯,甚至有本事能制衡魏恭恂,你以为他的心思就不多吗。”
“金陵城里的口诛笔伐,要不了他命。他替魏恭恂承受着金陵城里前朝势力的反噬,千夫所指换来位极人臣,这便是他的聪明——金陵城里的人越恨他,魏恭恂便越是保他,如此一来,他手里的兵权便越稳固。”
“殿下是痛,金陵城是曾沦为炼狱,可是,当年的事情对于王公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那都是灭顶之灾啊,手握权柄者还有一点伺机报复的机会,可是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呢,他们只能无力地死去。面对魏恭恂这样狠毒绝情的人,斗得头破血流只能加剧内耗,故而只能制衡。裴家撑了三年最终降了,为的是南境的太平安和。余家与虎谋皮在金陵城举步维艰也要得到十二万兵权,为的是云州和西境的安宁。可是,他们在魏恭恂手里难得维系了十几年的平和,殿下却轻而易举地可以狠心打破,只是为了能登高位,洗血仇——殿下这么做,只会远良臣,寒民心!”
“他们苦,但他们知道,有人更苦。那就是那些随波逐流,甚至死了都无人知晓的——泱泱百姓啊。”
门扉推开,林寂有些失神地坐在那古木长椅上。
“殿下难道以为,您是因为够狠,所以今时今日,才有机会夺回这个皇位吗。”太傅眼神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林寂的右手。
温暖自掌心传递而来。
“我……”
“不是的。”
太傅眼神温润,就像当年安抚那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在他手背上摩挲着,像是要把自己坚定的心意传递给眼前这个孩子。
“是因为魏恭恂够狠,所以,你才能有机会夺回这个皇位。天下公允,自在人心啊。”
太傅灰白的眼里似乎透着些晶莹。
他似乎能感觉到,曾经他如此喜欢的那个孩子——也许早就在十六年前葬在了金陵城里,从未走出来。
“殿下说,您的父皇仁德一生,最后却还不是被魏恭恂所杀,一切都是枉然。”
“不是的。”
“正因为陛下政绩清明,才为天下选拔了真正的忠诚良将,在魏恭恂这样心狠又聪明的叛臣的谋反中仍旧保存实权,护佑生灵。也正是天下人心的制约,魏恭恂才不得不放手二十万兵权归于南境而不动,因为金陵城里群臣的怨恨,魏恭恂才不得不始终将余家捧上高位,封皇后,予兵权,赐侯爵!”
林寂眼睛一点点透着殷红。
可是脸色是苍白如雪,黑鸦一般的睫羽垂下。
将手中一盏热茶握到冰凉。
“那些脆弱却无辜的人,他们的死,他们的苦,有可能直接消散在某一座城池,某一处山野,某一隅荒漠,安静得无人可知。”
“你只能看见身居高位者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