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恋秋也注意到,站在顾心芒身前,眼神警惕,“村长。”
村长沈太丰双手背在身后,眯了眯眼,朝顾心芒道:“顾家小妹啊,大爷有事给你讲。”
他这话的意思,显然就是闲人退下。
晌午的太阳刺眼,顾心芒站了出来:“村长,如果是订亲的事,我想那天跟您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拒绝。”
以前的顾心芒,十六岁的小姑娘,母亲去世,父亲抛弃,没有依靠就会饿死。
但现在的顾心芒,不是任由他们拿捏的小孩。
沈太丰脸色阴沉,走上前,周恋秋忙道:“哎!村长,这儿可是村委办公室!”
“那我也是村长!”
他声音中气十足,把一群青年吼得吓了跳。
“你们沈家收了彩礼,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当初我们给的粮食也算是救了你们沈家,怎么,现在就过河拆桥了?”
顾心芒:“吃您粮食的是我大舅和舅妈,他们自己有女儿不嫁,非要拿捏我!您怎么不去找他们理论!”
“嘿!小兔崽子!要不是我儿非要娶你,你当我会答应给彩礼么!”
顾心芒:“村长,您儿子娶我回去也是拆家,结了也迟早是离。咱们现在可是有《婚姻法》的,总理夫人说过:’咱们国家长期停滞在封建社会,最受压迫的是妇女,婚姻问题上妇女所受的痛苦最深。早婚、老少婚、买办婚姻、包办婚姻是普遍现象,所以,一方坚持要离就让离,主要根据妇女的利益提出,如加上很多条件,恰恰给有封建思想的干部一个控制和限制离婚自由的借口。’村长,您可听清楚了,别以为按着我成亲,就万事大吉,除非自愿结婚,否则,我们女性也是有离婚自由的!”
她一番话说得伶牙俐齿,四两拨千斤,就连一旁的周恋秋等人都看愣了。
“说得好!”
这时,妇女主任沈明英从隔壁办公室走了出来,朝村长笑道:“村长啊,您一个老前辈,可是让晚辈给开导思想了。”
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啊,居然搬出了王法,我瞧着可不像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女娃娃能想出来,就是你们年轻人教坏她的吧!”
沈太丰径直走到护着顾心芒的郁西川面前,手持烟斗指着他,咬牙道:“一个人人喊打的臭老九,居然敢在我淮远村,勾引定了亲的女子!”
村长手里的烟斗一挥,就要朝郁西川的额头砸下来!
“啪!”
顾心芒拽下烟斗,往沙地上用力一扔!
“村长,再造孽,小心你儿子又发疯。”
顾心芒脸色冷冷,她虽个子不高,但翻眼皮瞪人的模样能直接把村长吓住。
“你——你个死丫头!”
顾心芒双手背在身后:“村长,上回给你儿子吃的药,我看这药效啊,差不多到期了,您呢,有这功夫找我麻烦,不如先回去看看您的宝贝儿子。”
“死丫头,你那药是不是有毒!”
村长沈太丰伸手就要抓住顾心芒的胳膊,这回却让另一道力量钳住手腕,顾心芒抬眸,是神色阴郁的郁西川。
村长动不得她半分,顾心芒就更肆无忌惮了:“我那药当然没毒,您刚才也说了,以前的顾心芒心思单纯,换句话说,任人拿捏。被人卖了,给人数钱的本事都没有。现在竟然能跟您吵架了,脑子清醒了,村长,您说是不是吃药吃好的呀?我猜,这两天是不是沈海宝正常点了,您又动了找我跟他结婚的心思?”
顾心芒一番话思路清晰,伶牙俐齿,一点都不怕得罪了长辈,有理有据,直接噎得沈太丰脸色通红,七窍冒烟——
“村长!沈大爷!”这时,村委大院外有村民跑了过来,喊道:“苗婶叫我找您快回去,您家大宝又窝在牛棚里不出来咧!”
顾心芒站在村委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眼看着村长沈太丰着急忙慌地捡起烟斗,就赶着出了大院,才暗松了口气。
突然,后背让人拍了拍,直把她吓了跳,回头一看——
”沈主任?”
这会,妇女主任沈明英朝她笑了笑,目光看了眼她身后的郁西川,说道:“心芒,您跟我进来一下。”
顾心芒点了点头,朝周恋秋道:“你们先去工地,别等我。”
哪知他们刚要走,沈主任却喊了声:“郁西川同志。”
顾心芒心头一跳,就听沈明英说道:“你在门口等一下,恋秋,暮寒,你们先回去。”
周恋秋听到这话,朝顾心芒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害怕。
顾心芒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笑。
其实,她并不放心。
忤逆村长,还是在村委办公室门口,以她的成分,处罚起来太容易了。
果然,顾心芒进了沈主任的办公室后,就听到身后传来她关门的声音。
“顾心芒同志,你坐。”
沈主任贴心地给她倒了杯热水,显然是要长谈的意思了?
她不由朝门外看了眼,就听沈主任道:“放心吧,外头不晒。”
顾心芒心头一晃,转头看向沈明英:“主任,您什么……意思啊?”
沈主任笑了:“我让郁西川在外面等着,你担心什么?屋檐底下,又晒不着他。”
“咳咳!”
顾心芒一口气没喘匀,被沈主任这话暗示了一番,忙道:“主任!您别误会!我们是很纯洁的革|命友谊,就像我跟周恋秋和张暮寒他们一样!”
她越说,沈主任的笑就越深,仿佛在静静地看着她掩饰。
顾心芒:???
“你刚才对村长的行为,有些过分了。”
顾心芒:“嗯,我承认。”
但拒不悔改!
“虽然村长的行为是老一套的旧思想,不过他的一些话,我倒是听进去了。”
沈主任的脸色严肃了下来:“你现在突然这么坚决地拒婚,不惜撕破脸皮,得罪长辈,是不是……跟郁西川有关。”
顾心芒:???!
“主任!这跟郁西川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个人她不能有觉醒,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沈明英喝了口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来。
土黄色的信封上,收信人写的是淮远村的村委办公室,寄信人一栏没有来源,但这信封的左上角却印了一行字:西部军区。
军区的来信,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她疑惑地看向沈明英。
“这是一封资料调查函,关于你小姨,沈遥。”
沈遥?!
顾心芒脑子迅速转了转,在原主的记忆中,对自己的这个小姨是没什么印象的。
听外婆说,沈遥是在十七岁那年,被外公安排了嫁人,结果她偷拿了家里的钱,在顾心芒妈妈的掩护下,夜里偷溜出了村,扒火车离开了淮远。
后来,外婆收到她寄来的信,说安定了下来,一切都好。
外公自然气得七窍生烟,但听说沈遥入了部队,外公的脾气一下就顺了,还拿着小姨唯一寄回来的一张照片四处炫耀。
而后面,小姨就带自己的对象回来过,算是跟外公和外婆冰释前嫌了,但很快,部队上头保密任务压了下来,外婆就再没有小姨的消息。
在原主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小姨沈遥,是在五年后。
当时保密任务完成,小姨以为顾心芒一直在京市,打了电话给顾绍安,才知道外甥女被扔回了淮远村,她当时气得直接挂了电话,转而打给了温伯道,即温思远的爸爸。
接着,自然是温思远回淮远村接回来了顾心芒,而那时,外婆已经去世了。
沈遥赶回京市的时候,把自己锁在房里一个月。
出来后,沈遥去温家接顾心芒,她说:“心心,别怕,以后我就是你妈妈。”
而犯了流氓罪的罗八,是沈遥亲自·木仓·决的。
顾心芒瞳孔怔怔,眼眶便红了起来。
原主晚年的岁月中,唯一的亲情慰藉,都是来自小姨。
沈主任深叹了口气:“心芒同志啊,眼下时局紧张,这份函就是来调查你小姨的。沈家的成分虽然不好,但在咱们村里,并不严重。”
说着,她神色冷肃地敲了敲桌子:“可是郁西川,就不一样了。”
顾心芒听着沈主任的声音,和着指节敲桌的节奏,砸进她心头:“郁西川的爸爸,逃到了对岸,在国内的时候,也跟西方来往密切,他啊,是注定翻不了身的。”
“谁说的!”
突然,顾心芒脱口而出。
沈主任见她这反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主任给你说那么多,怎么还没品出意思来?为了你小姨,你要离那个郁西川远一点,你别让人抓到毛病,连累她了!”
顾心芒:“那张暮寒和周恋秋,他们跟郁西川关系就很好啊!还是大学同学。”
她闷闷说着,有些不服气。
沈主任:“那他们能一样啊?张暮寒,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周恋秋,家里本身就姓红,住大院的!他们怕什么啊?”
顾心芒:“沈主任,我会跟我小姨解释清楚的。”
沈主任眉头一皱,手里的杯子重重放到桌上:“顾心芒,你还真跟那个郁西川处对象啊!”
顾心芒脸色冷静:“主任,我维护自己的朋友,不等同于你所说的关系。”
沈明英霍地站起身:“我就知道说不动你,你出去吧,让郁西川进来。”
顾心芒心头钝钝地难受,椅子拖动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交朋友,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这都是现代人的思想啊,至于郁西川……
“咿呀。”
门应声而开,顾心芒打开门,抬起眼皮,就看到此时双手插袋,靠站在门边的郁西川。
主任说外面不晒,但此刻的郁西川,在她眼中就像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站在他身边,才不晒吧。
她抿了抿嘴,低声道:“主任叫你。”
他眼光对上她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顿了顿,只道了声“嗯。”
顾心芒心里想,像他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大抵也是被主任训了。
办公室的门又被关上了,顾心芒站在郁西川刚才靠着的地方,墙上还有余温,不知是太阳烘的,还是他暖的。
“郁西川同志,坐。”
突然,屋子里传来沈主任的声音。
顾心芒瞳孔一睁!
靠!
原来外面能听见,那这还关什么门啊,关了个寂寞!
“郁西川同志啊,最近表现不错,晚上守炮台,白天的工作也能按时按量完成。”
沈主任说完,对面没声音。
顾心芒看着檐外的天空,不由笑了笑,这个郁西川,真沉默是金。
“我跟支书和队长商量了下,打算呢,把你调到办公室来,负责一些文书接待的工作,这比在工地里轻松些,不然你晚上守炮台,白天又要高强度工作,实在太累了。”
听到主任这话,顾心芒脑子“嗡”地一下,调离工队?!
主任为了把她跟郁西川分开,这也太拼了吧?
不对……
她低头咬了咬手指,原主的记忆里,她跟罗八来领证的时候,是郁西川登记的,也就是说,就算她不跟郁西川走近,他也是要调到办公室来的呀。
那显然……这个决定跟她没半毛钱关系。
好吧,顾心芒同志,你没有那么重要,ok?
不过,沈主任前一秒还跟自己说郁西川成分多不好,下一秒就给他安排这么好的差事,什么嘛,文书工作她也会啊!
而且,周恋秋和张暮寒成分那么好,干嘛不让他们干?
好事能轮得着郁西川?
根据原主模糊的记忆,好像自从那次领证看到过郁西川后,就再没有他的印象了,只记得,村里人说,那个坐办公室的男知青犯了错,只好去更远的山区了。
顾心芒眼睑一抬,不能答应!正欲伸手敲门——
“主任,我还是想留在工队。”
屋子里忽然传来郁西川的声音。
耶?
顾心芒手上动作一顿,郁西川这走向,怎么跟原主的记忆不一样了?!
路上,顾心芒抬头看了眼郁西川,又低下头去。
没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抬头看他,接着,又低下头去。
“怎么了?”
他问。
顾心芒咽了下口水:“为什么不答应主任的条件?”
“我说了,更想留在工地。”
郁心芒:“才不是咧!”
如果不是原主之前在办公室看到他,真信了他的鬼话:“你明明就是想去!”
突然,身旁的人脚步停了下来,顾心芒疑惑地抬头看他。
“我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啊?”
她睁着眼睛看他。
郁西川睫毛很长,从顾心芒的角度看去,他的眼睑下总是有一层暗影,让人觉得他很阴郁。
“我突然有一些事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