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本因忆起那夜颜昀似欲亲她,心中乱乱的,又听颜昀唤她,怕他提说那时之事,抑或,要似那夜再度亲她,不知要如何是好,心中更乱时,却听颜昀忽然对她道歉,惊讶抬首道:“……怎么了?”
颜昀从旁拿出一本书,边翻开边道:“今日谢太医走后,我一人无事,去居内书房看书,在打开这本箫谱时,没留意里头夹着一张画,不慎叫它飘落到砚台上,污了大半。”
琳琅接过看去,见墨迹所污的,是画中花树,原先的桃李芳菲,被染成了墨云霭霭,而花树下抚琴弄箫的年轻男女,与正青稚起舞的小女孩,还是完好的。
这是她六七岁时所画,画工稚嫩而认真。琳琅也有些年头,没见到这幅画了,乍然再见,不由微怔片刻,而后方道:“无妨,这只是我幼时涂鸦之作,不值……”
“不值什么”四个字,在心中想下,却卡在喉咙间,久久说不出来。
琳琅垂眸凝望着这幅幼时画作,良久,轻轻地道:“我的母亲,是霍家一个不知名的庶女,当年我父亲为攀成国公府权势,娶我母亲为正妻。我母亲不知道这桩婚事对我父亲来说,只是搭上成国公府的一条梯|子,尤以为我父亲是真心爱慕她,在婚前写留下一些诗词,想象着婚后与我父亲琴箫合鸣、鹣鲽情深。
后来,真正嫁到顾家后,我母亲虽受正妻礼遇,但却不得不天天亲眼看着父亲,与他钟爱的妾室柳氏,恩爱情好。若能放下对丈夫的期待与爱,母亲她或许不会积怨成疾。但,她始终念着从前在成国公府宴园里,款吹长箫、和她琴音的红袍探花郎,最终在情伤下,郁郁病逝。
母亲死后,父亲就将心爱的妾室,扶为了正妻。他与继室的儿女,其乐融融,我这为母带孝的嫡长女,在顾府之中,倒像是个外人,是个多余而又碍眼的存在了。
父亲或许也觉得我的存在,碍了他与他真正的妻女,阖家欢乐,在一日,同我说,府中喧闹,而别苑清静,说我身体不好,若搬去别苑静养,有利身心。
我便搬到这里长住,从母亲旧仆口中,渐渐知道了那些往事。在翻看母亲生前那些饱含期待的诗词时,我心中很是难受,忍不住想,若母亲期待为真就好了,那样,她有爱她的丈夫,我也有爱我的父亲,我们一家,将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美满无忧,一世不离。
想象着母亲诗词里的美好画面,想象着一个真正相亲相爱|的|家庭该有的模样,我在六七岁时,画下了这幅画。
那时年幼的我,尽管明知母亲已逝、画中情景已不可及,但,一个小女孩,仍对父爱难以割舍,对冷情的生父,始终在心底抱有一点期待,想着他既能将另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我与他,也终归是血浓于水,他不会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爱我。
但,一年、两年……时间终将一个小女孩的所有期待,都磨光了……这幅画,也被我随手夹在书里,压在了书箱最底下……”
泛黄陈旧的画纸,被轻轻放回书中,琳琅抬起头来,深深望着身前的丈夫,拢帐的榻灯光照下,眸波柔漾,若有星子横流。
“虽将画压在了书箱最底下,但,想要一个家的愿望,自那时起,一直留在我心中,未曾遗忘。我一直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家人之间不只是仅有‘夫妻’‘父女’的名义而已,而是真正有爱,彼此相亲。这个家,你和阿慕给我了,我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你和阿慕给了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家了。”
颜昀见妻子眸中隐有泪光浮动,心中一颤,欲抚她眼睫,尚未抬手,妻子已垂眸低下头去,拿起涂好药的绷带,靠近前来,为他包扎腰背处的伤口。
这是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颜昀垂在膝上的手,略动了动,终压抑着未抬起时,为他包扎好伤口的妻子,却已温柔地轻轻拥住了他。
她靠在他心口处,微仰头看她,明眸若水,如映人心,“谢谢你,谢谢你,昭华。”
颜昀望着怀中湿润的眸光,平日里刻意压制的爱意,情难自禁地涌上心怀。他不再克制地抬手抱住他的妻子,深深望着他在这世间唯一深爱的女子,在心中情意的冲涌下,渐渐倾身。
琳琅感觉到颜昀似要亲她,这一次,她不再似从前楚宫那夜,因心底的生疏与陌生,难以自禁地感到惊惶不安,甚至,想要避开逃离。
她依在他温暖的怀中,依在她的温暖港湾里,心中虽还残留着两分紧张,但见颜昀缓缓靠近,心中已无逃离的冲动。
为何要逃离?颜昀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他爱着她,他是她的家人,他们永远不会互相背弃,永远,永远不会。
轻轻落在唇角处的温柔,如春风拂过柔软的花朵,一触即离。春纱帐内,颜昀微微退开身去,唇际的笑意,如一弯月色,轻轻浮起。
琳琅亦不禁微弯唇角,灯映红纱,在她面颊处落下淡淡晕红,她微红着脸,与正浅笑看她的夫君互望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相拥的二人,眼中皆映着彼此,眸光微湿,而笑意轻萦。
许久,是琳琅先开口说了话。她看向一旁夹画的箫谱,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书我都压箱底了,你怎么将它找出来了?”
“闲着休养,终日无事,便想将从前学过的长箫,再捡起来,练一练”,颜昀手指轻拂过画上年轻男女,笑对妻子道,“等我学成了,同你琴箫合奏可好?”
琳琅靠在颜昀臂弯中,笑着点头,又见眸中笑意更深的夫君,一指轻点了点画中女孩道:“只可惜到时,阿慕不能为我们起舞相和。”
“彩衣娱亲,也未为不可”,琳琅开玩笑说罢后,脑中不由拟想出阿慕梳着女童发式、穿着女孩裙裳的画面,自己绷不住先笑了起来。
她笑得身子直颤,埋首在颜昀怀中,好一会儿抬不起头来。颜昀等她渐渐平静下来后,一边帮她将笑乱的几缕鬓发,轻掠至耳后,一边静静望着她道:“阿慕不能起舞,可在旁帮我们击磬伴乐,跳舞这事,可以交给另一个女孩儿。”
灯拢红纱的光影绰绰中,颜昀眸光温柔如月,“琳琅,你想再要一个女儿吗?”
琳琅心头一突,一颗心,在刹那静寂后,猛烈地跳动起来。
拂拢的红纱光影,如火苗灼得她双颊暖热,那样柔似月色的眸光,却看得人心头发烫。琳琅一时竟不能直视这样温柔的目光,在心跳声中,心乱地微别过头,轻道:“我不知道……我要再想一想。”
“那就再想一想。”
颜昀没有追问,只是以指为梳,继续帮她拢顺乱垂的长发。
垂眸不语的琳琅,起先咬着唇角,心乱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地,伏在颜昀怀中的她,似也听到了颜昀的心跳声。
两种心跳似汇似错,也不知那“砰砰”响跳的,究竟是谁的,只胸|腔中的一颗心,越发迷乱,如帐外薰炉逸出的萦绕烟气,如室外清池随涟漪流曳的月色,飘漾无着,不知要往何处去。
月下春夜沉,渐万籁俱寂,整座长安城,都似进入了酣甜的睡梦里,巍巍宫城中,大晋朝的年轻天子,却仍未安寝。
自白日里从绿绮轩离开后,穆骁一直想将躁动心念压下,想将顾琳琅抛在脑后。可,越是刻意压制,那心念愈是迷乱,从绿绮轩回来到现在,他脑中一直萦绕着有关顾琳琅的种种,像是若自己不能对此做个真正决断,都无法对其他要事,进行理智冷静地思考判断了。
一个女人而已。这些年,多少错综复杂的权争战争之事,他都能鞭辟入里地分析清楚,及时做出正确决断,一个女人的事,难道还想不明白?!定不下来?!
想!!
夜半三更,晋天子睁眼不眠,专想着一个女人,一个从前骗他身心、还要他命的女人,一个现在潇洒失忆,可还是手段了得,能引得他动|欲的女人。
他将与顾琳琅的少时不堪往事,将这些年的刻骨仇恨,将重回长安的每一次相见,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难做决断。
心中的欲|望,叫嚣着让他从心所欲,可理智一次次将他从心欲边缘拉回,一时提醒他当有铮铮傲骨,这样的女子,不值得他哪怕半个眼神,一时又警告他,顾琳琅这女子就似深渊泥潭,陷进去,轻则惹得一身狼狈,重则再度摔得遍体鳞伤,难以抽身。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决断尚未做下,榻上的年轻天子,已渐意识困沉,垂下了倦怠的双眸。
春夜幽沉,穆骁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那一日,他和顾琳琅闹了别扭,一个人抱着刀,躺靠在大树的枝干上,生着闷气,闭眼佯睡,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对外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毫不理睬。
顾琳琅在树下弹琴,他当听不见;顾琳琅拿香薰他,他当闻不见;顾琳琅折了根长长的草叶,戳他耳挠他颈,他也像毫不知痒,一直闭着眼睛,神色不变,一动不动,真似一尊石雕木像,对顾琳琅所有的小手段,都没有半点反应。
后来,树下久久没有动静,他没耐住将眼睁开一线,见顾琳琅搬了个小梯|子过来了,忙又闭紧眼睛。
他听着耳边动静,感觉顾琳琅将梯|子靠在树干上,攀爬至他身旁,暗猜她又会使什么小手段时,自己的一只耳朵,忽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揪住。
他还生着气,说不理人,就不理人,纵是顾琳琅将他耳朵揪裂了、揪掉了,他也决不给顾琳琅半点反应。
心中如此想定的他,等着顾琳琅用力撕扯。可那只手,仍是轻轻的,只微将他耳拉开些,有温热的气息,随后靠了过来,她朝他耳吐气如兰,轻轻地道:“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听她说“爱”,原冷板着的一张脸,腾地红透,浑身血气尽往脸上涌,像只瞬间煮熟的螃蟹,冷冽的心湖,在刹那间烧成了滚烫沸水,咕嘟嘟地冒着沸泡,感觉身体都在蒸腾地冒热气了。
旧梦暖热,有洒在青郁枝叶上的灿烂阳光,有少女温暖的柔荑与气息,有少年人灼烫的面庞、赤诚炙|热的爱和一颗热烈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