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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 风过南国 8754 字 10个月前

相距千里之遥的地方,一座古老的中式庭院。雨声沙沙作响,竹叶在风中摇曳,影影绰绰。

净室之中,一扇屏风前置着茶案,案上的风炉正咕噜咕噜烧着水。

楚星鸾一身白衣,跪坐在蒲草编成的坐垫上,准备开始烹茶。

看起来真是风雅。

其实她本人并无这样的闲情雅趣,但为了服务霍先生,专门学过茶艺。

先以沸水烫壶,烫壶的热水洗茶,茶水用来温杯。拿起竹镊子,从木茶罐里取些新茶,置于壶内……

茶艺的程序繁缛,其实并非必须,更多是营造一种仪式感,让人感到郑重而非枯燥。楚星鸾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特殊的节奏感,宛如一场舞蹈表演,只是无人欣赏。

终于,门外足音传来,越来越近。障子门拉开时悄无声息。

霍先生来了,在茶案的对面坐下。虽然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其存在感难以被忽视。

袅袅升起的白雾中,她面容平静,举止优雅。其实每次面对霍先生时,她都暗自紧张,但出色的演技足以把这种情绪掩盖下去。

两人开始对话。

话题内容不是风花雪月,无关私人生活,而是例行的问答环节:霍先生询问她的事业发展情况,包括最近的投资决策、公司管理层的人事变动、等等。

这种抽问形式,就像定期的作业检查。

她有种感觉,他似乎比较关心她的决策判断、管理技巧及领导能力。每次她都要提前在这些方面有所准备,才能应对。

这次,在她说明了自己对公司某位高管的处分决定之后,霍先生淡淡道:“你还是太心软了。”

她垂首不语,继续烹茶。

那个女高管以前做过她的助理,跟了她两年,后来也是由她一手提拔起来。她承认自己的处分的确轻了些,不无私人感情的因素作祟。

事实上,这不是第一次了。赏罚严明,这四字说来容易,但对于朝夕相处、关系亲近的人,就很难保持完全的公正。

霍先生点到即止,不再多说。而她内心不免忐忑。

终于,问答环节结束时,茶汤也成了。

她开始斟茶,茶水自壶中泻落,注入杯中,形成一条清透的水线。

盈盈一盏,七分满。

茶盏置在杯托上,被她双手推到男人面前。清澄绿润的汤色,颤出微弱的涟漪。

她轻声开口:“霍先生,请用茶。”

茶烟袅袅升起。她低着头,脸在烟雾中似隔了一层纱,显得愈发素净,静静发出微光,宛如画像里的菩萨。

她的这张脸,令他回想起某个早已去世的人。他与那人的私交只是平平,但因为对方在世时与他地位相仿、常被人相提并论,他很难忘记那人的外貌。

当年他第一次瞥见楚星鸾时,就想起了那个人。血缘关系的效力如此强大,遗传作用在外貌上,是无法磨灭的痕迹……

这时,忽有手机铃声响起,骤然打破此间宁静。

熟悉的旋律令她心中咯噔一跳,暗悔这次竟忘记关机。以往与霍先生见面时,她都会事先关闭所有通讯工具,以免打扰。

她赶紧掏出手机,正要按掉,却听霍先生平静道:“接吧,万一有重要的事,别耽误了。”

他待她向来宽容温和,从未疾言厉色。若拒绝他的好意,未免显得不识好歹。她只能低声道一声“抱歉”,起身快步走到门外接听。

来电人是她的助理。

“怎么了?”楚星鸾问。

助理道:“郑女士用新的手机号,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又来了,楚星鸾心道。

她双眉微蹙,淡声道:“她是又想要钱,还是骂我不孝?不用理她,直接拉黑吧。”

但这次的情况出乎她的意料。

助理道:“她是在道歉。我看她写得比较诚恳,好像真的后悔了,就想问问楚姐,要不要把这条信息转给您看一下?”

道歉?这可真新鲜。在楚星鸾的记忆里,郑娟从未向她道过歉,甚至从未意识到错在自己。

助理又道:“她祝您生日快乐,说希望以后有机会陪您过生日。”

生日?楚星鸾这才想起,今天是她的农历生日。最近工作忙碌,天天待在片场,她自己都忘了。她公开资料上的生日一栏,填的都是公历日期。粉丝和员工通常只庆祝她的公历生日。

唯有郑娟还记得她的农历生日。

楚星鸾恍惚忆起,在她九岁那年的生日,郑娟意外收到一笔钱,心情不错,就给这个备受冷落的女儿买了块打折的小蛋糕。蛋糕甜腻,廉价的人工植物奶油一丝奶味都没有,但在那个小女孩眼中,是十分珍贵的礼物。

那是楚星鸾童年时期稀有的暖色回忆,就像寒冬里的一星火光,记得格外清晰。

这段回忆令她冷硬的心稍稍软化,犹豫刹那,终是道:“把信息发过来吧。”

很快,她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条长达数百字的信息,内容大意果然是道歉。郑娟表示认识到了自己重男轻女的错误,现在后悔了,很愧疚,希望得到女儿的原谅。

郑娟是个家庭妇女,文化水平不高,信息中有不少错字和语病。但整体来看,语言浅白却诚恳,还回忆了一些楚星鸾小时候母女相处的温馨细节,颇能打动人心,难怪助理看了专门打来电话。

楚星鸾心情复杂。她并不天真,不相信郑娟会突然幡然悔悟,变了个人。她推断,实际情况或许是这样的:楚卓入狱后,郑娟发现自己指望不上儿子,就再无依靠,只能寄希望于挽回女儿的心,让女儿为她养老。

这样现实的逻辑,就说得通了。

根据华国的法律规定,成年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无论父母对子女多么糟糕。楚星鸾是公众人物,顾惜羽毛,不会轻易违法。那么,只要郑娟不再作妖,她不介意多养一口人。

主意已定,当她关掉手机重新走入净室时,步履都更轻快了。

“情况还好?”霍先生问。

“还好,没什么问题,是家里的一点事情。”

她小心解释着,担心方才的电话令对方不悦。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语气宛如闲聊:“是你的母亲?”

这不难猜到。她的亲人只剩下郑娟和楚卓。楚卓在狱中,不可能电话联系她。

“嗯,是的。”

在旁人面前,她鲜少提及家人,不愿多说。“家”这个字,就像一道不见天日的伤疤,只能被遮掩在暗处。

霍先生没有追问,话题就此打住。但她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什么都知道。

忽然想起他方才的那句话——

“你还是太心软了。”

对郑娟,她也是心软的吧……

窗外,雨仍在下,淅淅沥沥。矮篱前的芍药花瓣已半开,雨点簌簌打在饱满的花苞上。

茶水渐渐变凉,依然无人饮用。

案上的整套茶具,从茶壶、茶盏,到汤瓶、茶瓶,皆光素无纹,釉色洁白莹润,古意盎然。

他忽然低声问:“这是什么茶具?”

她一愣,不知他为何提到茶具,但还是很快报出了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年号,以及一座著名的官窑。

她听教她茶艺的老师介绍过,这套茶具是货真价实的传世古物。若放在国际拍卖会上,能拍出天价。

最初听说时,她暗自惊诧,连碰触它们都十分小心,唯恐失手损坏。但后来,她发现这样的茶具在霍家算不上稀罕,渐渐就以平常心对待,如今用来烹茶也是心如止水。

“用的什么水?”他又问。

虽不知对方为何询问这些细节,她还是回答:“矿泉水。”

据她所知,这是从某座著名高山上的纯净水源区采集,然后直接空运来的。

《茶经》记载:“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古人认为,烹茶之水以高山泉水为佳。

男人问:“你能尝出这种水与普通水的区别吗?”

她稍稍迟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能。如果不告诉我是什么水,只让我喝,大概分辨不出。”

不仅是水,很多东西她都难辨究竟,比如红酒、茶叶之类。几万元一瓶的红酒,与几百块一瓶的,若是随机盲品,她不认为自己的味蕾能够区别。

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出身贫寒,到底接触得不够多,不是从小耳濡目染,牛嚼牡丹。

但这次,霍先生说得很直接:“我也无法区别。水,其实都差不多。”

连他都这样说,看来不是她的问题。

只听他继续道:“但即使是一模一样的水,在不同的地方,价值便大不相同。譬如,当这些水留在山间时,鸟兽虫鱼皆可自由饮用,路过的樵夫也不会珍惜。但当它来到这里,盛在这样的容器里,就有了价值。”

她在心中补充:是足以令普通人望而却步的价值。

隔着窗,雨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微风送来水气和凉意。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悦耳:“人也是如此。同样的人处于不同的环境和位置,命运截然不同。”

她虽猜不透霍先生说这番话的意图,却隐隐感觉这与她有关。

话中的道理,她深有感触。当年的她在贫民窟里,就是父亲口中一文不值的“赔钱货”。但现在,她被包装成明星,粉丝无数,身价自不待言。

于是她谨慎接话:“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例子。若无您这样的贵人相助,我不可能走到今天。是您让我从没有价值,变得有价值。”

“你满意如今的现状吗?”

她恭谦道:“能有今天,已是我的幸运,不敢奢求更多。”

他淡淡一笑:“人的欲望无穷,也有无穷的可能性。你的未来不仅限于此。”

得到如此评语,她心中微惊,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回应。

难道他对她还有更多的计划?她还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她惶惑不安,同时也满心期待,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像平静的湖水,太过透彻,水下仿佛空无一物。在他面前,她总觉得自己的阅历还太浅,像小小的砂砾,一旦掉进水里就消失不见。

杯中茶已凉透,清冽的茶香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谢谢你的茶,我先走一步。”

他总是温雅有礼。但这礼貌是出于一种骨子里的教养,而不是给她的优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离开前,他低声道:“生日快乐。”

他竟记得她的生日?

她双睫翕动,一时怔忪。

“谢谢……”

他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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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绒在m城住下后,渐渐适应了异乡的生活。

出租屋虽然破旧,她仔仔细细做了一次大扫除。收拾整理之后,可以凑合居住。

不,不能叫凑合。在城中村里,居住条件更差的人还有许多。人们的生活依然继续,像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生机勃勃。这也是生活的一种形式。

世界很大,虾有虾道,蟹有蟹路。她相信自己作为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小鱼,也能认真地活下去。

不过目前阶段,首要目标是躲避霍家的耳目。除了采购生活必需品时,她几乎不出门,非常低调。剪短了头发,出门时戴假发,化浓妆,就像地下党一样。

之所以没戴口罩,是因为她发现,这附近的人并不讲究卫生安全,很少在公众场合戴口罩。若是她一直佩戴,反而更加打眼。

如此,时间波澜不惊地向前推移,距离订婚日期已不到十天。

生活总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这天清晨,沈绒在菜市场买了些蔬菜瓜果,拎着袋子返回居所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时,遇到拦路打劫的小混混。

不过被打劫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名年轻女士。这位女士先进入巷子,正被三个小混混堵住要挟。

“喂,美女,哥哥最近手头紧,借点钱吧。”领头的黄毛小混混笑嘻嘻道,亮出了手里的刀具。

女方声音微颤:“我,我没带现金。”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知道你刚从夜场下班回来,身上有钱。还有,把你戴的首饰和手机都拿出来。”

女子无法,只得掏出钱和手机,摘下首饰,一起递过去。

黄毛混混满意了。但另一个混混却被她的身材吸引,伸手抓向她的肩头,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趁机猥亵。

女子惊呼:“不,放开我!”

男子骂骂咧咧:“婊/子别装成贞洁烈妇,你就是个卖身的小姐……”

就在这时,沈绒经过巷口,目睹了巷子深处的犯罪现场。

面对这样的情况,对沈绒最有利的做法,当然是立刻掉头跑掉,当做没看到。从理智上讲,即使她想见义勇为,也不可能对付三个年轻力壮、手持刀具的男人,反而自身难保。

她犹豫了两秒钟,迅速转身离开。

果然,小混混们没有追她,显然不认为她这个胆小鬼会成为威胁。即使她立刻打电话报警,等警察赶到这里,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事实上,沈绒没有报警。她现在是黑户,一报警就可能暴露行踪。

她躲藏在附近,掏出手机,迅速上网搜索。这个年代,网上资源丰富,什么都有,包括警车上警笛鸣响的音频。

警笛声响起,声音由小变大,模拟警车驶近的感觉。

小混混们愣了一下,交换目光,迅速达成共识:“先撤。”

他们匆匆从巷子另一头跑掉了,来不及分辨警笛声的真伪。被打劫的女士得救了。

见状,沈绒松了口气,见对方并未受伤,便不再停留,径自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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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租屋,沈绒摘下假发,卸掉浓妆,简单洗了个澡。

把头发吹到半干,她进厨房煮了碗面,一个人的分量。

碗里除了面条,还有西红柿、鲜菇和青菜。白里透黄的水煮蛋对半切开,午餐肉薄片铺在面上,再撒点葱花。看上去足够丰富。

即使一个人独居,她也从未在饮食上敷衍自己。

吃完洗了碗,暂时无事可做。

她半躺在床上,刷了一会儿手机。最近整天待在屋子里,难免无聊,几乎每天都会发一两条微博,记录日常琐事,没什么营养,全当日记。比如今天她写去买菜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