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后,两人坐在沙发上。沈绒轻轻吸了口气。
那种感觉,仿佛面前有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她努力构建的生活,或许即将被湍急的洪流冲毁。
有些话很难说出口,但她还是道:“有两件事,必须告诉你。”
“绒绒,你说。”
程安身体坐直,稍稍前倾,眼神柔和,是真诚的倾听姿态。在他面前,她总有被尊重的感觉。他会认真对待她的每一句话。
她垂下视线:“第一件事:我怀孕了,准备做手术终止妊娠。”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慢慢地把她拥入怀中。动作比平日里更温柔小心,仿佛担心惊动了什么。
他低声道:“抱歉,这是不该发生的。都是我的错,让绒绒受苦了。”
如此反应,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她立刻道:“不,怎么能怪你。我们都做了避孕措施,但遇到了小概率事件。”
他眼角微红,自责道:“我应该早些去做结扎。”
“其实结扎也不能百分百避孕。”她苦笑,“这的确是小概率事件,就像中彩票,人人都有可能中奖,谁都无法完全避免风险。”
他把下颔轻轻垫在她肩膀上,哑声道:“但我始终有责任……绒绒不会因此离开我吧?”
她讶然于他的问题:“嗯?”
“如果你不要我,就百分之百避孕了。”
话里有几分玩笑,几分认真。
“傻瓜。”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抱紧她,眼眸漆黑,声音哑哑的:“只要我们还在一起,那就好。”
以后还会在一起吗?她有些恍惚。或许等会儿他听完所有,就不再这么想了……
“绒绒,你知道,无论你是否想要孩子,我都支持你,陪在你身边。”他的语声格外轻柔,眼神如同温柔的漩涡,“如果你想要这个孩子,我们可以一起抚养他长大。”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没有犹豫:“不,我不要孩子。”
“好,不要孩子,我们不要孩子。”他近乎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背,让她放松下来。
他知道这勉强不得,只能尝试做最后一次劝说,寄望于她的一丝心软。
在他看来,她向来是心软的,太容易为别人而妥协。就像某种植物的果实,有最坚硬的外壳与最柔软的内核。
静默须臾,他缓缓道:“当年我母亲意外怀孕,却被那个男人抛弃。她的经济情况不好,又体弱多病,很多人劝她放弃孩子,她预约了手术……”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她屏息凝神。
“但在进入手术室之前,她改变主意,决定留下孩子,独自抚养长大,于是有了我。虽然我没有父亲,从小家境贫寒,但有这样的母亲,我就是幸福的。”
沈绒心中触动,把他抱得更紧。
他温柔地回抱着她,将她圈进臂弯:“母亲当年的决定,我很感激。是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才有机会遇到绒绒……”
在此之前,沈绒并不清楚程安的家庭情况。她只听周即温说过,程安的母亲是应召女郎,程安是不被生父承认的私生子。原来事情是这样,她不禁心生同情。
同时她也明白,他大概希望她留下孩子,否则不会有这番剖白。
她垂下长睫,微阖着眼,不想看见他失望的神色:“你的母亲很好,她一定很爱你,我也感激她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这样我才能幸运地遇到你……但很抱歉,我必须终止妊娠。”
最后一句话,轻而坚决。
他感到失望,还有一丝轻微的、不知来由的疼痛。这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但她到底不愿留下他的孩子……
脑海中闪过多年前的记忆——
那个丑恶的男人站在母亲面前,把一张支票扔到地上,居高临下道:“你这个婊/子,也配生下我的儿子?这孩子不过是个野种,只会玷污血脉,我们霍家是不会承认他的。拿着这些钱,滚远点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不配姓霍,不配玷污霍家旁系的血脉……
内心翻涌着漆黑的情绪,但此刻他的神态依然那么温柔,嘴唇轻轻贴了贴沈绒的额头。
“没什么,孩子并不是必需的。重要的是你。”他道。
被如此珍而重之,她鼻尖微酸,眼眶有些湿润。
她低喃道:“先前我说过,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其实还有第二个原因。”
他轻轻嗯了一声:“绒绒准备好告诉我了吗?”
在他专注的目光中,她点点头。
数年以来,她一直假装自己从小就是没有家的孤儿。这是第一次,她详细提起自己的原生家庭。
沈绒出生在霍家,天生就是千娇百宠的豌豆公主,不识人间疾苦。许多人羡慕她,却不知公主也有不完美的家庭。
虽然父亲很宠她,但她鲜少见到母亲,几乎没有感受过温馨的母爱。记忆中,母亲沈宛总是沉默的、忧悒的,像一株生长在阴影潮湿处的荏弱植物,有种病态的美感。
沈宛去世后,沈绒看到遗书,才知晓其中不幸的缘由——
原来沈宛天生就有遗传性的精神疾病。
其实这种病并非十分严重的问题。遗传者从小与常人无异,只要生活比较平稳、不遭遇重大精神打击,病情就不会被诱发,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在沈宛初次发病前,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包括她自己,因为在她之前两代的亲族中,都没有人显露过症状。
但沈宛没有这样的幸运。她的病症首次诱发,是在婚后不久怀孕时。她发现丈夫霍白与助理苏荟有婚外情,精神崩溃,病情发作,险些流产。
从那以后,沈宛的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像一件彻底碎裂之后被勉强修补的瓷器,乍看上去仍然完整,实际上一触即碎。在大部分时间里,她是正常、清醒的,但病情不时发作,像幽灵一样纠缠着她,令她更加抑郁。
最终沈宛自杀,既是由于对婚姻的绝望,也是为了从疾病中解脱。
“这是我不要孩子的第二个原因。”沈绒静静道。
看过母亲的遗书后,她做了详尽的医学检测。霍家的医生告诉她,她幸运地没有显性遗传这种疾病,但她的后代仍有一定概率获得隔代遗传。
她不想让无辜的孩子承受这样的风险。
程安静静听完,在不知不觉中收紧了怀抱。他们都有不幸的家庭,就像两只相拥取暖、相互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他柔声道:“其实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我理解绒绒的心情。我们不要孩子。”
他温暖的怀抱,让她有勇气继续说下去,把她的过去和盘托出。
她断断续续地讲了很多,一直到苏荟流产。这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结。
“他们都认定是我推她下楼,但我没有。你相信我吗?”她问。
他温凉的指尖梳理着怀中人的发丝:“当然。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她眼中微湿:“谢谢。”
他的语气带了一丝无奈:“傻绒绒,我怎么可能不信你?”
他这样好,更令她感到歉疚。是她连累了他,让他面临危险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