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到中途,沈绒起身告辞,去了一趟盥洗室。
从盥洗室出来,当她走到临水长廊上,远远望见一个身影立在那里,似在等候着谁。
天气转阴,空中飘起丝丝小雨。一枝梨花盛开在栏杆前,花色雪白,在溟濛微雨中如美人垂泪,风致楚楚。
那人站在廊上,身后是栏外梨花,身下是一池清波。
听见足音,他转过身来。
只见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白毛衣,外面的薄大衣似乎过于宽大,显得身型单薄,愈发清隽峭拔。
他的容貌与程安肖似,却比程安多了一种中式的清贵周正,是世家公子才能养成的矜贵气度。
“绒绒。”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眉目舒展,唇角含笑,声音醇和。
刹那间,仿佛连雨丝风片都柔软了几分。
她暗暗叹了口气,到底是逃不掉这样一场对话。
根据先前景棠的说法,猜测周即温将要说的话并不困难。沈绒答应来此,就是为了偿还欠他的人情。若他需要得到她的原谅,她便给他,让他良心安稳。
他在她面前站定,却没急着开口,而是递给她一只小小的细草篮子,篮内装着鱼食。
她微微一怔才忆起,以前她在这里喂过鱼。
低头看去,只见廊外水中的锦鲤大概是被喂养习惯了,一察觉人影便争相游了过来,鲜红的鱼尾摇摇摆摆,漾起无数涟漪。
见他眸中温柔的光,沈绒不忍拒绝,终是接过细草篮子,捻起鱼食,轻轻撒入水中。
他也取了少量鱼食,陪她喂鱼。即使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便格外温雅自然,赏心悦目。
沈绒不想停留太久,有意加快了喂食的动作。
篮子小巧,鱼食分量不多,很快就撒完。锦鲤缓缓散去,池水恢复平静。
她放下篮子。
周即温取出一方洁白手巾,忽然轻轻握住她的手,细心地拂去她指尖粘着的鱼食屑。
以前她最喜欢的,便是他这种春风化雨的温柔。那时她不知晓,原来这份温柔也会伤人。
她一时怔忡,反应过来时立刻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以前他没少为她做这样的事,但如今再这样就很是不妥。
而他神色未变,缓缓开口,语气如柔风般和煦,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有人说鱼类只有七秒记忆,转眼即忘。这不是真的,其实鱼也有长期记忆。如果有人反复喂食,鱼记住了他,那他离开很久以后再回来时,鱼还会主动向他游来。我们好久没来这里了,不知这些鱼是否记得我们。”
静了静,沈绒道:“或许还记得吧。但人与鱼不同,两人分开很久,难免形同陌路,回不到过去。”
他低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是我罪有应得。”
他眼底神色沉静,既温柔又慈悲。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仿佛世间一切皆可原谅。连她心中都不禁生出一丝动摇。
她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事情早已过去,我不怪你,不必放在心上。”
本以为言至于此,便可以点到为止。没想到他摇摇头:“绒绒,你有理由生气,有理由厌我罚我……”
她心底略感违和,却不知为何。
他忽然抬手,欲碰触她的头发。她下意识侧过头,避开他的手。
定了定神,她再次强调:“真的,你并不欠我什么。都忘了吧。”
“不,我欠你,你可以百倍千倍地报复我。”
说着这样令人畏惧的话,他却依然温柔地看着她,仿佛具有无限包容。
她这才恍然发现,原来对方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她说不怪他,他以为这就像一个孩子在说气话。他等她罚他、伤他,发泄掉所有怨恨。
就像以前她每次招惹了他,就算错在她自己,最终也总是由他来认错哄她,负荆请罪。
但他现在还这么想,就是缘木求鱼。
她抬头直视他:“周先生,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以前认识的那个霍绒,她从小娇生惯养,事事顺意,所以脾气很坏,言不由衷,还无理取闹。
“但我不是那个霍绒。我的生活十分普通,没有那么多矫情,向前看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我们现在都过得不错,结局是好的,不必纠缠于过去。”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每句都是真心实意。当年是他背弃承诺也好,是她年幼无知也罢,她都不再怪他,也放过自己。
“过得不错吗?”他轻声喃喃,眼中一片温柔,却有她所不能理解的悲伤。
但她尚未看清,他便垂下眼睫,投落的阴影掩住眸色。
廊外水风吹过衣襟。雨丝飘飞而下,湿漉漉的梨花白得清冷,像即将消融的冰雪。
可惜记忆不像雪花,雪融化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映衬着如雪梨花,他单薄的身影越发显得孤寂。面对这样的他,她甚至有点心生愧疚,怀疑自己是否把话说得太重,为难了他。
她犹豫是否说两句安慰话,他轻轻笑了:“好的,绒绒,你不怪我就好。”
她以为他想通,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以闲聊的语气谈及往事:“记得以前你挺喜欢这个园子,给它取了名字……这里的梨花,你想折去插瓶,便把我拉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