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子黑着脸离开会议室,下意识走向判官院,他突然想抱一抱崔绝。
楚江王说的没错,崔绝魂力衰微,早应该去轮回,是为了自己才强留在冥界,所以才会越来越虚弱。
快走到门口却停下脚步,隐隐觉得自己心情一不好就去找崔绝,似乎太幼稚了。
做冥府的天子,和做崔绝的男人,都不能这么沉不住气。
站在判官院门外,和守门鬼卒大眼瞪小眼,几分钟后,阴天子一声不吭地掉头,回办公室去工作。随着崔绝开始静养,工作逐渐都转移到了他的手边,桌上文件堆成山。
过了许久,他停下笔,桌上文件已经减少大半,工作效率喜人,但他还是觉得心内烦闷,想抱崔绝。
房门突然一响,阴天子抬头,看到牛头公走进来,顿感失望。
——散会已经一个多小时,子珏必然知道自己在会议上发怒,为什么他还没有任何反应?就算不来安慰自己,至少,也该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也行……
牛头公:“?”
——这办公室莫名阴森,该不会有什么怨鬼厉鬼?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很干净,有阴天子的冥王之力,震慑寰宇,百鬼臣服,什么厉鬼怨鬼都不得靠近。
可怎会有一股怨念?奇哉怪哉。
“什么事?”阴天子板着脸。
牛头公将文件放在他的桌上:“鬼政司传来消息,之前平等王和夜后种下的阴缘花,长第三片叶子了。”
阴缘花是冥界特有的生育机制,情人们在彼岸花田播下一颗种子,倾注双方的魂力,若灵魂契合,种子将生根发芽,花开之时,会有久困黄泉的婴灵循水迹而来,沿着根系向上,从花蕊中降生。
夜后一直想要孩子,和平等王种下无数棵阴缘花,全都没有成活。
近来诸事繁忙,没顾得上这事,没想到竟然已经悄悄长出三片叶子了。
“等十片叶子长成,就要开花结果了吧。”阴天子眉宇舒缓,“真是难得的好事。”
牛头公:“陛下,真的是好事?”
正值风雨之秋,夜后的处置方案尚未定论,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不过,”牛头公随即又道,“第三片叶子而已,后面还有七片,随时都可能枯萎,即便顺利开花,也有一定几率败育。”
阴天子觉得这观点过于冷漠了:“多往好处想吧,那是一个孩子。平等王知道了吗?”
牛头公压低声音:“之前判官曾交代过,此事非同小可,不只是平等殿一家之事,一切进度都先汇报判官院,等他指示再说。”
阴天子皱眉:“已经汇报给他了?”
“没有,判官现在被软禁……咳,静养,鬼政司那边见不到他,不知道是否还要按原定计划执行,来请示陛下。”
阴天子明白崔绝为什么如此慎重,这孩子不单单是平等王和夜后的结晶,还是冥府和活死灵联姻的成果,意义非凡。
“暂时先别告诉平等王,才三片叶子,省得她空欢喜一场。”
“是。”
阴天子看他:“还有问题?”
牛头公:“判官如此提防,为何当初会同意平等王和夜后种阴缘花,毕竟这根本没有必要,带来的全是麻烦,之前也没有冥王尝试此事。”
因为冥王是没有繁殖需求的,十殿冥王的传承在于幽冥湖中力量的消散和重聚,不在于亲缘。
对冥府而言,孩子是累赘,但对活死灵却不一样。
活死灵是世袭制的,灵王和各城领主往上追溯几十代,都是第一任灵王的后代,他们对于君臣父子家天下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做梦都想将活死灵血统渗透入冥府。
冥府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不过也没费什么心思阻拦,自联姻制度建立以来,一对对怨偶感情稀烂,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已经够讨厌了,再跟对方生个孩子那简直是没事找事,以他们的灵魂契合度,也不可能种得出阴缘花来。
“夜后想要孩子,平等王愿意满足她,判官又怎会阻止,”阴天子说着,眼中浮起笑意,“他天性纯良,细腻温柔,总是愿意成人之美。”
牛头公:“……”
阴天子似乎被打开了什么开关,突然侃侃而谈:“他喜欢孩子,当初他是师门大弟子,师尊事务繁忙,门内的师弟们都是他一手养育的。”
牛头公:“……”
阴天子:“我曾在他师门借住,若非亲眼所见,真难相信世间会有如此温柔的男人,那些师弟个顶个的顽劣,他却全都能包容。”
牛头公:“……”
“咳,我还有工作,”牛头公装作并非故意地打断他,“下午各司上报的文件尚未汇总……”
阴天子摆手。
牛头公立即离开办公室。
“等等。”
牛头公回过头来,就听阴天子颇为自然而又认真地问:“他怎么还不来哄我?”
“什么?谁?”牛头公发现自己突然听不懂冥府官话了。
阴天子:“判官。”
“判官?”牛头公木然重复一遍,面无表情,满脑子问号:出什么事了?判官怎么了?判官来哄……来什么你???
阴天子哼了一声,将笔掷在桌上:“他难道不知道我在冥王会议上发了脾气?我不信没有人将此事报告给他。”
“是你软禁……让他静养的。”
“我不让他接触政务,但我发脾气这事,不是政务!”
牛头公沉默片刻:“我这就去让他来……来……咳,哄你。”
“不用。”阴天子拒绝,冷着脸道,“我不是受了委屈就找人安慰的小孩子。”
牛头公:“……”
“什么情况?”小府君站在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脸震惊,“你在阎罗殿是这种人设?”
“我说我不是!谁给你的权力擅闯我办公室?”阴天子恼羞成怒。
牛头公立刻趁机溜了。
小府君对着他的背影笑容灿烂地摆手,回头对阴天子道:“什么叫擅闯你办公室,你大门开着,我只是自然而然走进来而已,你态度也太差了,亏我还是担心你才过来的。”
阴天子不领情:“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你伤心了。”
“你以为我是你?”
“嗬,受了委屈就找判官抱抱的也不知道是谁。”
阴天子脸色一黑,有点想把这厮撵出去。
小府君对冥府的兄弟情毫无自觉,大摇大摆走进来,一屁股坐进沙发,抬脚搭在茶几上,很没素质地晃来晃去。
阴天子看他一眼,脑内想象出牛头公看到这一幕的反应,突然获得极大的优越感,觉得在相夫一事上,判官超出楚江王实在太多。
连带对他刚刚的嘲笑也不那么恼火了,淡淡道:“我不是受了委屈就找判官抱抱,而是当遇到棘手难题时,子珏惯会为我开导。”
“操。”
小府君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关心他,这根本是犯贱,他可比自己强大多了,不论武力还是术力还是精神力都在自己之上,他甚至有老婆。
真是越想越悲伤,小府君瘫在沙发里,半眯着眼睛碎碎念:“你是不会伤心的,会伤心的只有我,只有我孤苦伶仃,像一只掉进黄泉无人捞的小狗。”
阴天子铁石心肠,低头批着几份文件,无情地哼了一声:“成年人谁没几件伤心事。”
“你算成年了吗?”小府君突然问。
“……”
阴天子笔尖一顿,朱笔在文件上划出一道惨烈的红痕,他烦躁地停笔,拧眉,运气,准备骂他。
“不论你算不算成年,判官都疼你。”小府君继续说,状似不经意,又仿佛对即将淋头的成吨辱骂未卜先知。
阴天子:“……”
他拧眉看着这个混蛋,拿不准他说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果然更令人悲伤了。”小府君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问,“凭什么他这么疼你?”
“我们有感情基础,从阳间就相识了。”
“你们在阳间只相识了一年,不是吗?”
“是一年四个月零七天!”阴天子觉得这混蛋简直欠揍,“之后我们在冥界相知相守!一千年!”
“活着的崔绝,和死了的判官,是一个人吗?”
“……”
阴天子算是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了,辱骂哽在喉头说不出口,崔绝生前与死后当然是一个人,灵魂从未改变,但他想问的显然不是崔绝。
——现在的小府君,和当年的泰山王,是一个人吗?
“是不是一个人,并不重要,”阴天子沉声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我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