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父亲”已经阔步来到女王的身前,姐弟两人顿时就成了暴雨中的鹌鹑,乖巧又拘谨地并排坐着,大气不敢出。
女王不知内情,竟然还笑着打趣:“可见你这个父亲当得太严厉了,怎么能让孩子们这样拘束呢?我看啊,不如就让凯特琳和埃里克留在我这里吧,你们初来乍到,孩子连个玩伴都没有。”
面对女王的留宿邀请,骏鹰当然是妥帖又绅士地谢绝,他看似慈爱地捏了捏两个孩子的后颈,随后就让女仆带着他们离开。
眼看着孩子们都离开了,女王便不再有什么顾忌,她直接与骏鹰商议起让孩子们入学的事来。
作为一国首都,诺德诺尔的公学不论在质量还是数量上都十分可观,但最顶尖也只有三所而已,其中最具地位的便是皇室开设的学院——这所曾经只为小公主服务的学校如今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规模,虽然被分出了王宫,但因就读学生们都有着优越的出身,因此仍旧有着超然的地位。
女王自认为这是很好的安排,她真诚地希望远道而来的接班人能融入势力复杂的诺德诺尔,不要掀起太大的动荡,让这个国家保持着眼下这欣欣向荣的趋势。
送子女进入特定的公学就是很好的方法,毕竟只要孩子们能在接触中彼此相熟,这做父母的也就有了沟通的桥梁。
听着女王的建议,骏鹰心中不由得就有了几分异样,他本来以为这位“仁慈”、“宽宏”的女王陛下和历来的君主是一样的货色,但没想到她竟仿佛无权无欲一般……
啊,难怪啊,也只有这样的姑母,才能得到那小亲王的全力庇护吧?
满怀关切女王在此时只是一位殷切慈爱的长辈,于是在她的面前,手中沾染了鲜血的骏鹰就披上伪装,俨然成了个受教的后辈。
——他亲手杀死了一位无辜的女孩,然后在女孩那毫不知情的生母前得意洋洋,毫无愧疚之心,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这可怜长辈的好意。
在骏鹰和女王详谈甚欢时,信鸽的首领就守在一旁,她换了一身女仆的衣着,低眉顺眼,看上去和普通女仆别无二致。
她安静地倾听着女王与王储的对话,心中则计较着要如何与锡兰亲王汇报。
如今女王正在变得越来越清醒,她虽然仍旧喜爱白兔,但出现幻觉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女王正在好转,她仍旧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在持续地恶化下去。
信鸽首领的视线微不可查地掠过埃尔图萨亲王,随后扫到了一旁的鸟架上,一只灰扑扑的夜莺正停在金属打造的枝头,偶尔活泼地跳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勃勃的可爱。
而这只夜莺,竟然同样在她的任务列表中。
为什么殿下要紧盯这只鸟呢?
首领的脑中闪过这个问题,她虽然把命令都执行得十分到位,但在某些时候,好奇心还是会偶尔浮起,冒出满是疑问的水潭。
殿下要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她要做的就是一丝不苟地按照指令,在监视的同时不被任何“人”甚至任何“非人生物尤其是禽鸟”发现……
当然,后面这个要求十分令人费解,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又能怎么办呢,只能老老实实地加班照着做。
肯定是前段时间编排《温柔亲王爱上我》太过火,于是亲王殿下就让所有下属都好好体会了什么是“温柔”……
玩笑话到此为止,首领也是熟背了几乎所有档案的人,她很清楚殿下真正忌惮的是什么,能够引起殿下警惕的、和那两件事扯上关系的,也只有皇室未来的继承人了。
而这位令人忌惮的埃尔图萨亲王正坐在女王的身前,脸上是爽朗热情的笑容,一副正派人的模样。
这样一个人,会和“那个家伙”有关吗?
伪装的侍女行动隐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安静得就像是周围的植物,以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下一切。
女王的建议最后得到了采纳,骏鹰欣然同意了让两个便宜孩子入学的提议,他做出十分感动的神情,用最符合这个身份的语气真挚地表达了谢意。
聊了这么久,女王也有些精神不济了,她疲惫但温柔地道:“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两个孩子了,虽然这么说十分冒昧,但假如你想要娶一位皇后,请一定要顾忌到他们呀。”
骏鹰答应得痛快极了:“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会非常慎重——不过陛下,我应当不会娶妻了。”
女王一愣,随即摇摇头,又露出一个笑来:“这样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唉,有哪一位君主能孤寂终老呢?我本来就不该提出这个请求的,只是他们让我想到我的孩子们——”
她恍然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即停顿,随后有些悲哀地道:“啊,抱歉,我只是希望孩子们都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请不要把这个类比放在心上。”
骏鹰紧盯着女王的面容,在这张苍老的面孔上看到了无尽的哀思,她是这样的悲伤与痛苦,即便疾病已经让她身心困苦,但她牢牢记得自己曾有过的每一个孩子,如此的宝贝与珍重。
流淌着同父血脉的亲姐妹,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差距呢?
这个问题骏鹰怎样都想不明白,只能以自己类比——大概就像他和小亲王吧。
于是骏鹰漫不经心地道:“假如能有一位像您这样的母亲,即便早夭也是幸福的。”
这句话根本就算不上是宽慰,它太残忍了,女王不禁露出错愕与被冒犯的神情,而骏鹰也失去了继续和老妇人沟通的耐心,他站起身,匆忙告辞。
当骏鹰踏下了最后一阶台阶时,早已等候在宫殿门口的附庸者之一立即带着仆从簇拥上前,他迫不及待地表功,并且不住地赞扬——“小公子与小小姐真是叫人喜爱,就连陛下都被他们打动了,唉,这两位孩子简直就是天使再世,他们是这样天真烂漫又知书达理,您是怎么教导出这样高尚的子女的呢?请务必告诉我一些秘诀吧!”
富商出身的下议院议员总是那么热情,他们会用以亲热的语气奉承一切微不足道的优点,不过是帮着护送孩子们回到距离王宫不远的宅邸,在他的口中似乎就成了什么艰辛无比的伟大任务。
虽然在某些场合,骏鹰会很乐意与这种人攀谈,但在“教育子女”这个话题上,他只剩下厌烦。
没想到啊,他竟然也会在某一日拥有子女,哪怕他们都是假的……
女王的喜爱已经有些出格了,看来这对所谓的“儿女”还得好好地管束,不能让他们再添乱。
骏鹰姿态高傲地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打断了议员的喋喋不休:“走吧,听说你们这一次找了个好地方?”
议员愣了愣,随即心领神会地绕开教育话题,开始吹嘘起聚会地点的有趣和不同寻常来,在他的卖力吹捧中,车辆缓慢驶出了王宫,径直走在河边的街道上。
王宫所在的区域被包裹在王都最繁华的部分内,但一旦沿着河流不停向前,很快就能离开这片天上富贵乡。
骏鹰侧头眺望着河道,糟糕的气候带来了重重叠叠的云层,它们遮挡了阳光,只吝啬地施舍出微薄的光线,只够给万事万物一道浅薄的镀层。
不论天气如何,诺德诺尔河仍旧照例奔腾,给这个宏伟又冰冷的城市带来了朦胧的自然活力,可与此同时,这份本该洁净的河水却也是整个城市中最污浊的地方之一。
工厂和混乱的居民区倾泻了太多的废弃物,这里的人大概仍旧以为水流会带走污浊,可河水的承载能力也是有上限的……
诺德诺尔正在变得越来越肮脏,虽然它本来就不是什么洁净沃土,但从没有哪一年,这奔腾的河水中存在着如此多的污物。
蒸汽科技正在改变着这个世界,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也难怪圣堂里那群披着白袍家伙拼了命地遵循传统,古板又保守,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崭新的世界。
工厂占据的区域非常可观,当车辆驶出这钢铁铸就的城池后,接下来就是城市的边缘了,这里是结构混乱的居民区,密密匝匝的建筑物挤兑出狭窄的街道,蚁群一样的人们定居在此。
骏鹰感到了冒犯,他瞥了一眼坐在马车另一头的带路人。
下城区?或者更远一些的,贫民窟?这群人竟然有胆子把他带到这里——他们是察觉到了什么吗,还是说这是单纯的侮辱?
面对骏鹰的眼神,并不了解他本性的议员无疑会错了意,他猥琐地笑起来,甚至还有些自得地道:“殿下,不是我说,您别看这里格外脏乱,但我要带您去的地方可是藏在角落里的天堂!不,上帝他老人家都未必享受过——请恕我冒犯,埃尔图萨毕竟是高尚单纯的地方,您一定没尝过这种滋味!”
骏鹰盯着议员这有碍观瞻的表情,总算是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骏鹰配合地露出一个了然又轻浮的笑容:“你说的,是那些地方啊……”
议员笑得更卖力了:“是啊,虽然是您从未来过的角落,但也有着不得了的乐子。”
但事实正相反,骏鹰太了解这些藏在角落里的世界了,他的童年正是在这里度过的,当浪荡又俊美的异国男子寄宿在流莺家中时,他年幼的儿子便游荡在狭窄肮脏的巷子内,指望着从哪个倒霉蛋的手里多偷骗走几个钢镚……
尼亚特尔柏的首都当然是极富饶的,但这份富裕并不属于所有人,城市中原有的贫民们、从小地方赶入首都的迁移者、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被贩卖后又逃脱的奴隶等等等等数不清的、卑微的小人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