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随着胡九彰躺到草垫上的一声轻吟,李慕云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低着头轻咳一声,几句话将身后一直等待着的兵士打发出去,面上已然一片通红。
他只低着头闷声向那唯一一个还立在近前的军医发问。
“他伤势如何?”
照顾胡九彰的军医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看衣着,显然也是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的,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他冲着李慕云抿了一下嘴,眉间微挑。
“这小子糙得很,既然之前没死,那现在大抵也死不了,不过是要遭上几日罪,慢慢调养罢了。倒是大人您……我看气色不是很好。”
李慕云听罢连忙抬起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羞红的面皮了,冲着那老医官连连摆手。他生怕胡九彰把这话给听到心里去。
“现在问的是他。”
他下意识提高音量,“你只照料好他一人,就算是大功一件了。记得务必要用最好的药,倘若这军中有谁敢在这事上为难你,你全来与我说,你也知道,我是你们崔将军的贵客吧?”
李慕云面不改色的说着,自打到了潼关之后,这大抵是第一次,他在下人面前摆架子。只是这一副红脸蛋映着这些话,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了。
那老军医只抿嘴一笑,倒是朝着胡九彰轻笑了一声。
“嘿嘿……这小子倒是有福……”
“你说什么?”
老医官的声音压低了,李慕云也听不大清楚。但那医官却不欲多做解释,只笑呵呵的冲着李慕云俯身应了声“喏”,便退去一旁。
他这一退,反倒叫李慕云眉头紧蹙起来,面上显出些许怒色。
“没叫你走,急什么。”
李慕云嘴上说着,眼光仍留在胡九彰身上。他想看清楚那些伤,一丝一毫都不落下。
老医官被他这么一叫,到底是惊出了一头汗来。直不知这喜怒无常的公子哥要干些什么……忐忑之际,便听得李慕云声音接连追来。
“他身上的伤势你都检查过了?现在用得是哪几味药?如何熬制的?你可要叫那些熬药的小官上心些,还有……”
只见那老医官长舒出一口气,便当即立在原地,与李慕云一一应答过。
此时李慕云的一番心思全都在胡九彰身上,也懒得去在意这医官会如何看待自己,他只对那医官用药的手法习惯有数了,便挥手将之驱出了大帐。
终于,帐中只剩下他跟胡九彰两个人,知心的话还没说上几句,他眼圈便又红了。
“老胡……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这里是敌营,而我……”他低下头闷了半晌,又抬眼道,“我是随着卢盛一道回来的,潼关被占那日,卢盛死了,我本以为自己也要被俘,怎知……这边的将领竟是父亲在东北时的旧交,他不单留了我性命,还将我奉作上宾,留在军中……”
李慕云说这些话时,声音都是虚的。
他本就是宗室子弟,按理,应该没有谁比他更在意这场叛乱所能造成的后果,但他却反而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叛军将领的礼遇,单是这一项,就足够叫他千夫所指了,他自然也拿不准胡九彰对此的态度。
老胡虽然曾经说过,从此以后,为他而战。但在国家大事面前,胡九彰身为唐兵,他真能接受吗?接受投降,接受屈居在叛军将领的保护下讨得暂时的安宁……
李慕云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儿里,他很怕胡九彰因此疏远了自己。而身为大唐宗室,他又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期待,已然与背叛无异。
“我……”
李慕云不敢直视胡九彰的眼睛,就连声音也越来越轻。他忽然感到肩膀上传来轻触,紧接着那触感被压实、按紧了。一只粗糙但却力道笃定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别说了……”
胡九彰脸上带着病气,他身上又脏又臭,全身上下都带着腐朽的血腥气,就连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但他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似重伤患病,只因为那只手常年攥着一把横刀,就算死,刀也不会从那只钢铁般坚毅的手掌中掉出去。
“什么都别说……”
胡九彰用力将李慕云拉向自己,直到他能凑到李慕云耳边,感受到他鼻腔中呼出的点点热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