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心里生出一点欣喜,没想到在此处还能见到熟人,叫道:“竹老翁前辈!”
竹老翁烂醉如泥,在美梦中砸吧砸吧嘴。这老汉先前去嘉定金府里吃干饭,后来又随着他们一同去钱家庄闲混。王小元和他同行过一段路,知道他最爱饮酒,又没个正形,甚而勾搭自己去醉春园里嫖一遭。
可他们在去天府前就分道扬镳了,从那时起他便不知竹老翁去了何处,一心忙着找金乌。虽说龙尾山离天府、成邑不远,但王小元还是不知竹老翁究竟为何出现在此处。
“醒醒,竹老翁前辈!”王小元奔过去,摇了摇烂醉的老头儿。
竹老翁挠着肚皮,嘴里咕咕哝哝,含糊嚷道,“再…再来一碗!”
王小元没法子,贴在他耳旁喊了一声:“醒醒!”
老头这才从睡梦里一哆嗦,半张着朦胧醉眼眨巴了几下,这才认出眼前的王小元。他颤着手把住绿竹棍,站直了身子,又拍了拍脑袋,待清醒了些后才道,“噢,老夫还当是有蚊蝇在耳边闹呢。你是……金府的小娃娃啊。”
刺鼻酒气扑面而来,王小元摇头晃脑地避了一下,奇道:“老前辈为何在此处?”
竹老翁从腰间抓起酒葫芦,倒了一倒,却没倒出一滴酒液。他摸了摸脑袋,笑呵呵道。“老夫听闻龙尾山峰峦秀峭,便想着来瞧一瞧。嗐,不想上了年纪,走路迷了眼,分不清东西南北,索性就在这儿停一会儿啦。”他爽快地笑了几声,“娃娃你又为何到了此处?也是来陪老夫行这山道的么?”
对于钱仙儿将他拐骗至此一事,王小元有些羞于启齿,只含混地道,“我…我也是在寻少爷的路上……恰巧经过。”
“唉,你说那暴脾气的金家小娃娃?”竹老翁絮絮叨叨地念了一段,却见王小元两眼润红,像是哭过一场,便放低了声问,“咋啦,你遇到甚么伤心事了么?”
王小元如鲠在喉,半晌伸手抹了抹眼,哽咽道。
“三娘她…死了。”
每一个字蹦在舌尖时,都带来沉重欲坠之感。王小元说罢这几字,便深深埋下头去。
竹老翁也兀然失色,嘴唇蠕动了半晌,才从口中冒出一声叹息。“祸福无常,人各有命……”
风雨萧萧,水露连绵,两人默然地对面着。左三娘仿佛昨日仍伴在他们身边,说些俏皮话儿,可一转眼间他们便阴阳两隔,她被葬于九泉之下。
王小元忽而觉得浑身冰凉,昏眩感愈发沉重。他仿佛坠入漩涡,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转,胆汁都险些要吐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往日的光鲜光景已离他远去,身边渐渐空无一人。
一只粗糙的大掌忽而覆到了他头上,轻轻地抚动。竹老翁拍着他的头,叹着气将他往竹荫底下扯去,避过愈来愈大的雨珠。王小元糊里糊涂地被他按着坐在石块上,两人缩在竹影里,看着漫漫雨针将天地缝成一片。
竹老翁望了望王小元青白的脸色,眼里含着忧意,嘴唇微颤,却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他道:“左三娘…她是个好女娃。”
王小元失神地点了点头。
“她口上说着只愿顾着金家那小子,却还是待咱们很好。活儿虽做得不利索,却也愈来愈麻利。”竹老翁道,“看着她,老夫就会想起自己的孙女儿。”
这话说得不错,王小元默默地想。他也蒙受了很久三娘的照顾,饭食、汤药都是她来端给自己的,有时不甚跌了跤,身上蹭破了皮,她也会一面念叨着给自己敷上伤药。
“我想把她带回嘉定安葬……这儿不是她的家。”许久,王小元揪着衣角道。“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少爷可能知道,但是我也找不到少爷……”说着,他的泪珠子坠了下来。
竹老翁叹道:“在这处葬了兴许也不错,没甚么人来,安静,不会惊动小女娃。”他又道,“你要去哪儿?王小娃娃?”
王小元说,“我不知道…还有哪儿是我能去的呢?”他茫然的目光落在竹老翁的绿竹棒上,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对不住少爷,我要找到他,哪怕是要费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他喃喃自语,却未发觉竹老翁神色忽而一僵。
“你想起来了?甚么都想起来了?”老头儿小心翼翼地问。
一时间,风里似是传来了刺骨的寒意。王小元错愕地扭头看向他,只见竹老翁两眼漆洞洞的,仿佛两只深穴,在里头翻涌着暗海,不安之情倏然涌上心头。
是的,他甚么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金乌的事,想起了他是玉求瑕的事,其间有他在天山门习刀的过往,还有在金府中欢度的光阴,在恶人沟中成长时的岁月。
正因为甚么都想起了,所以才觉得奇怪。疑窦仿若藤蔓,缓缓爬上心房,盘踞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