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沟是恶徒福地,可恶人沟外却是人间炼狱。钱仙儿未骗他,如今这副光景着实宛若地狱绘卷。他在嘉定安安分分地过了两年,和金乌过着没心少肺耍闹的日子,可却忘了如今天下纷乱已起。
他手里提着断刀,踉跄着往前迈出一步。玉白刀客绝不能对这惨象坐视不理,他既是王小元,亦是玉求瑕。
可那熟悉的昏沌之感忽而涌上头脑,王小元踉蹡了一下,没注意脚下是土坡,狼狈地跌了跤。他滚进树丛里,摔得七荤八素的,被枯枝划了个花脸。
身体很重,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一股长久以来的疲乏忽而袭上心头,王小元这才想起自己几近几日水食不进。他仿若一具行尸走肉,忧思重重再加上夜不能寐,此时几乎要将他身躯压垮。王小元迷迷糊糊地察觉到:那接连不断造访的幻梦正是极度疲惫的后果。他离山村太远了,兴许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
燃烧的山村中,那踢了门板闯进泥浆房中的地棍不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挠着脑袋对在外头候着的同伴道:“奇怪,没个活人。”
“死人有么?”
地棍道,“有倒是有,一家老小死得整整齐齐,都摆在榻上。铜钱米布也被搜刮得干净,咱们连挑拣都没那个法子!”
另一人啧舌道:“被人抢了先手。冒着候天楼名号捞油水的人太多了,也不知是哪伙贼厮鸟!”
“要不…咱们换个名头?”有人惴惴不安地搓手,“上月俺碰到五伙来打劫的,一伙打着宾州十寨的旗,一伙叫着忻城揭竿僮民的号,还有三伙嚷着自己是候天楼……”
众人踩过尸首,踏进血泊里,哀声笑叹道:“生意果真不好做啊。”
人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浓烟血海中。王小元挣扎着用断刀支起身躯,却又颓软地瘫了下去。方才那一摔仿佛将他彻底摔垮,连日的疲乏自躯壳中喷薄而出,四肢百骸仿若棉花。
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淤青剑伤遍布,兴许是自己先前不愿对恶人沟的长老们下手,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们的打。他很困倦,只想找个地儿躺下来休息。玉求瑕得去救人,可王小元也很想歇息。
天空里落起了细针似的雨,一枚枚扎在他身上。他艰难地爬起,可又在疲顿中滑倒在地。先前熯天炽地的烈焰稍小了些,大团的青烟喷涌在空中。山村里静悄悄的,像是没了人息,只余刮杂的燃烧声。
王小元半蜷着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断刀。在失却神志的前一瞬间,他隐约瞥见身前似是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戴着箬笠,发丝蓬乱,一身脏污的棕衣,似是个独臂的农家子。仅余的一只手上握着寒光锃亮的镰刀。他于迷糊中想到了钱仙儿提到的山中的幽鬼,他们无处可去,烧杀掳掠,终日如幽魂般在林中游荡。这人兴许和那在山村中劫财的地棍是一伙的,也要来搜刮他钱财,取他性命。
可王小元如今只想阖眼大睡,他心思纷乱,只想把一切抛之脑后。细雨霏霏,林深树杂,人影映在他眼里时带着水雾氤氲的朦胧。那人在王小元身前驻足半晌,弯下身子,抬起他的脚踝。
幽鬼迈着沉重的步伐,将王小元往幽邃的林中拖曳而去。
第268章 (五十六)痕玷白玉珪
带着箬笠的农家子在拖曳着王小元。
王小元感到自己仿若一滩软泥,失却了气力。脊背磕在细碎的石砾与软草间,在疼痛间带着一丝麻痒。他微掀起重似石压的眼皮,只见那庄稼汉仅余的一只手惨白无血色,箬笠压低,面庞被笼罩在阴影里。
这人兴许是要将他拖到僻静处,结果了他的性命。
牛毛细雨飘落到额上,汇作冰凉雨珠。也不知被拖了多久,王小元略清醒了些,忽地想起龙尾山脚山村的惨象,不由得微弱低吟了一声。
浑身棕衣的庄家汉脚步微微一顿,似是察觉到王小元有转醒的迹象,忽而将握着他脚踝的手一松,缓步走到他身侧。王小元迷迷糊糊,挣扎着想摸出断刀防身,却发觉那刀早已被自己撇在了原处。
仿若幽鬼的独臂农家子站在他面前,手伸向了腰间系带。王小元瞥见那带上挂着被磨得锃亮的弯镰,顿时心惊肉跳。
庄稼汉的手伸向带上系着的羊皮水囊,解了下来,递到王小元嘴边,嘶哑地问:
“醒了?要喝么?”
王小元懵懵懂懂,只觉此人似是并无要害他的心思,便浑噩着张口。水里有着甜草根的味儿,喝了几口后稍稍提振了精神。
那独臂庄稼汉又问:“能走么?”
肚腹深处传来难以抵挡的饥饿感,浑身仿若散了架般疲惫,王小元摇了摇头。
“那鄙人便拖着你走。”庄稼汉道,伸手抓住了他脚踝,继续重重地拖曳。毕竟这人是个独臂人,王小元也不好求他背自己一会儿,便也无甚怨言。但他忽而想起那在烈火中凄败的山村,不由得挣动起来。
庄稼汉诧道:“怎么了?”
王小元挣扎着指了指冒着浓烟的山村,他还忧心被困在火中的人。农家子看他一副劳困力竭、却又比划手脚的模样,不由得怔愣片刻,随即低声笑道:“你是挂念着村中人的安危罢?不必担忧,我的同伴已前去施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