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上有专门一处垂钓的去处,徐娘娘多数时候,都在北平,见惯了那漫天的雪絮,并不觉得稀罕,因此格外钟爱江南的青山绿湖。
偶尔的时候,她总要来这里坐一坐,并不垂钓,却是让几个伴驾的宫人自顾去嬉闹捉鱼,自己却坐在楠木的楼台上笑吟吟的远观。
身边是个红木金漆的案子,案上是一顶照着紫纱的宫灯,灯下摆着十几碟吃食,徐皇后倚在凤椅上,似是有些看乏了,便靠在软垫上阖目小憩。
今个儿朱棣也来了,他难得有这兴致,许是因为近来忙于批阅奏书,而冷落了徐皇后的缘故,因而朱棣今个儿特意陪坐这里。
那湖畔边上几个宫人赤足嬉笑着拿着鱼篓子,这些统统是小丫头,入了宫来,也是不谙世事,幸赖徐皇后宽厚,因此性子都是天真无邪,偶尔发出银铃的笑声。
朱棣是素来不喜这等场景的,偏偏还要苦中作乐,眼睛时不时撇向徐皇后,接着捋一捋呼吸,哈哈干笑几声,然后说几句:“哦,你瞧,多看又捉住一条肥鱼了,看她们乐得……哈哈……哈哈……”
徐皇后却尽显慵懒,并不搭腔。
朱棣顿觉得尴尬,笑不下去了,索性自娱自乐,玩弄着腰间的玉珠子,这位平素并不太高雅的天子,若是非要形容此时的场景,怕也只有淡出个鸟来这样的粗话了。
就这样一个冷漠,一个干笑了老半天,朱棣终于忍不住了:“朕的好娘娘,你休要这样,好生生的,为何非要板着脸呢?你有什么话,直说了罢。”
徐皇后这才张眸,她那在斜阳光辉下倒影着几分银光的瞳孔微微一红,带着几分抽泣:“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妾哪里敢给陛下摆脸子看。这家事国事天下事,不都是陛下操劳么,臣妾更不敢干涉半分,陛下若是觉得烦闷,尽管摆驾暖阁便是,何苦来嬉弄臣妾这苦命之人。”
话里夹杂着诸多讽刺,朱棣笑的更苦,叹道:“是啊,家事国事天下事,家就是国,国即天下,朕知道,你虽然不说,可是心里,不就是怪朕把汉王差遣去了大同?朕也当然晓得,高煦这一去,一时糊涂,就可能误了自己。可是你要明白,朕的家事就是国事,朕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这个家好,也是为这个国考量。高煦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他自幼呢,就爱争强好胜,如今他也一样,非要争抢。朕其实细细思来,解缙说的对:古来如此,立君以长。皇太子仁孝,天下归附,若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怕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何况高炽终究是朕的儿子,儿子之间,岂可有高下好坏之分?朕意已决,望太子朱高炽能克继大统,高煦若是非要争,朕就得给他吃点苦头。”
朱棣说到这里,动容起来:“朕这么做,是为了家,是为了天下,其实也是为了高煦,高煦的性子太刚烈,若是不让他知难而退,将来必定尾大不掉,朕不来处置他,难道要等太子来处置他吗?父子之间,毕竟是骨肉至亲,即便他做错了事,朕也会留有几分余地。可若是异日朕老了,朕崩了,太子登基,兄弟相残起来,有这样仁厚么?”
徐皇后听的眼眶微红,啪哒啪哒落下泪来,边上的宫人要上前,徐皇后抬手,修长的柔荑挥了挥,示意她们退下,方道:“早知是这个样子,这样不安生,还不如在北平,这皇帝都有好做的,臣妾素来知道陛下有大志,当年靖难,也是为形势所迫,万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如今大功告成,却为何还有这诸般的烦恼,手心手背都是肉,臣妾才不敢他们是藩王还是太子,只是知道,扎起来都疼极了,钻心的疼。”
朱棣只是唏嘘,亦是动了真情,最后摇头道:“天下的事,大抵尽都如此吧,哪里会有这样多的顺心呢?”
徐皇后抹了泪,见朱棣亦是消沉,便不禁强颜欢笑:“好啦,臣妾其实并没有责怪陛下的意思,只是心里不落忍罢了,陛下不是也说,这么做是为了这个家好,是为了这个国好,陛下是睿智之人,既然认为这样好,那么便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