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接过来打开,最上面的是李娇儿那新旧两张卖身契,最下面一张是张薛涛笺,纸上面写着二十八个簪花小楷,字迹柔弱,正是李娇儿的亲笔。西门庆前前后后一看,那心上忍不住便隐隐大痛起来。
他刚开始还怀着一腔无名业火,只说是那老鸨子见李娇儿净身出户,想要最后一次杀鸡取卵,因此不知怎样百般凌逼,才害得李娇儿悬梁自尽——但见了李娇儿这封绝命书后,西门庆才知道是自己错了。
原来,昨天西门庆丢下一句“去找陈小官儿”的冷语出了丽春院后,李娇儿在楼上窗边,看着他越行越远,这种居高临下的仰视,反而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呆呆地站了多久,才有那数钱数过了瘾的老鸨子上来,虚说虚笑,口口声声都是:“娇儿你明日嫁进了西门星主的府上,也就是星君的娘娘了,嬷嬷我平日里待你有千日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你便看在我年高糊涂的份儿上,饶让了我吧!日后若有闲,常回来看看,带挈带挈你的兄弟姐妹们,也是咱们有缘一场……”
这些花团锦簇的话听到现在的李娇儿耳中,真是句句剜心一般,最后含泪抬头:“嬷嬷,今天晚上,就让我在咱们院子再住最后一晚,成不成?”
老鸨子见李娇儿眼中含泪,口中含悲,只当是自己一片苦口婆心,打动了李娇儿的柔弱心肠,心中欢喜之下,满口打的都是包票:“那有什么不成的?乖女儿明天出阁,自然是舍不得离开从小生长的屋子的。你便在这屋里好好留连一下吧,让桂卿换间屋子睡去。唉!可惜这屋子搬不走,要不然,嬷嬷早把它当成嫁妆,送你多时了……”
好不容易这老鸨子出去,桂卿却又进来,姐妹二人抱头哭了一场。李娇儿把自家全部的艳色衣服、精细花翠,还有藏在隐秘处没有被老鸨子搜出来的几个压岁的金锞子都送了给桂卿,只说:“我今后再也用不着了,白搁着倒糟蹋了东西。”桂卿只道是李娇儿嫁进了西门府里做妾,从此锦衣玉食,再看不上这些东西了,便不再客气,千恩万谢地收了。
此时天已向晚,老鸨子难得的慷慨大方了一回,送了两枝大红的蜡烛和一盘子精致的酒食进来。酒食李娇儿哪里有胃口去动?只是将红烛点起,屋中顿时亮堂喜气了许多,李娇儿的眼泪,也跟着烛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
在烛下将那两张卖身契展开看了又看,想起西门庆那自由之身的叮嘱,李娇儿忍不住轻声哽咽道:“大官人,你好狠的心!我一个十八岁的弱女子,你便给我自由,又让我往哪里去?清河县是万万住不得了,让我一个人流落他乡,脚脚踏生地,眼眼看生人,我哪里有那般男子汉的本事?我平日里痛恨着这个火坑,今日里才发现,即使有了跳出这个火坑的机会,我也已经被这火坑蒸熟煮烂,再也没勇气离开这个火坑了!大官人,你虽把我拉拔起来,却又在半中间放脱了手,你好忍心!”
怨嗟了半晌,又回心道:“不怪他!不怪他!只恨我没有把握住自己,若那陈小官儿来时,我能咬着牙再守上些须日子,死也不接他,今日也不会落到这个局面了!当日只说是另寻事业,却没想到落了个鸡飞蛋打,李娇儿啊李娇儿!是你这没福运的小奴才自己造的业,却关大官人什么事了?”
想起西门庆昔日的恩情来,虽然也有粗鲁暴虐的时候,但终究是怜惜的时候多,糟蹋的时候少,今日里更是不计旧怨,给自己赎了身,却放还了自己的自由身。这样的人物,放在勾栏里,也是少有的奇男子了。
可是,却恨自己命薄,这样的奇男子,却还是让他从指缝里溜走了。
想来想去,只恨那个自己命中的魔星陈经济,若没有他的出现,今日的自己,只怕又是另一种命运。
不过扪心自问,就算没有陈经济,若换成冯经济、诸经济、卫经济又会怎样呢?李娇儿苦笑了一下,她一个娼门女子,还想学人家说守身如玉?命如飘萍,早就注定了!
想着到了明日,西门府没有抬人的轿子来接时,那老鸨子脸上,却又不知是什么表情。李娇儿一想便为之心寒,思忖道:“我已经受了她十多年的嘴脸,从今而后,我却是再也不受她的了!”
一念决绝后,起身来到床前,脱衣入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贴肉将西门庆留下的那件水獭皮褂子穿了,外面再罩了件大红的衣裳,心中暗暗想道:“大官人,莫怨娇儿无耻,我最后穿了你的衣服,就当是你抱着我一样!便是走在幽冥路上,我也是不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