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咬牙,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想不到师尊如此人物,竟言出不行,真令人开眼。”
谢无涯不以为意地道:“我那日说的是‘若无意外’,谁知你出门就伤了你师弟,竟还是本性难改。”
韩曜本来有些疑惑,听到这里倒是猜出几分,似乎想要说话,却又被打断了。
苏旭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你这好徒弟率先伤人――”
他只是个练气境,却轻轻松松打赢了那些筑基境弟子,是生怕别人不怀疑他有问题么?!
究竟是谁他娘的本性难改啊!
“罢了,毕竟你是师父,你想怎样就怎样,想偏心谁就偏心谁,弟子先告退了。”
苏旭怒气冲冲地转身,旋即整个人消逝在原地。
“?”
韩曜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倒是有点惊讶,“先前听他们说,静心殿中不能施位移法术。”
“……确实不能。”
谢无涯伫立在高台上,神情有些看不分明。
他微微垂眸,墨染似的长睫落下,覆住眼底起涌动的不安之色,“你没见方才几位首座都是出了大殿才离去的么?”
韩曜当然看见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不过,也不必担心。”
他又补充了一句,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若是灵力差些,自然施展不得……若是有些本事的,当真用出来了,那也只是会有些惩罚罢了。”
……
惩罚。
苏旭很快体会到这所谓的惩罚是什么。
她重重地摔在一个陌生的山洞中,周围石壁嶙峋,上方垂下错落的钟乳石,宛如无数座倒置白色尖塔,四处皆是白茫茫的雪石,空气中凉意弥漫。
苏旭这才意识到,自己怒极之下忘了规则。
她全然不记得静心殿中不能随意施术,竟然硬生生把自己传走了。
当然,静心殿中的辖制主要针对进入,所以殿外广场上满地尽是灵力烙印,若是从殿中离去,桎梏倒是稍微少些,只是依然有惩罚罢了。
譬如落点并非自己的院落,而是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以及惨烈的脸先着地。
――好在她是修士,还继承了妖族的强悍肉身。
苏旭默默地捡起碎裂的银钗,倒是明白为什么许多修士都不喜欢戴首饰了。
她蹲在地上,瀑布般的浓密黑发自肩上滑落,发尾轻飘飘地扫过一尘不染的地面。
“……”
苏旭叹了口气,起身从乾坤袋里取出缎带,随意地扎了个高马尾。
她一时不敢再冒然捏诀跑路。
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刚才只是落点有误、外加摔了一大跤,再来一次,万一少了手脚甚至脑袋,那可就不好玩了。
山洞并无岔路,四处尽是雪样的白色,前方似乎隐隐有光芒透出,照得石壁极为明亮。
苏旭向着光源走去,没多久就穿过略显狭窄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
她看到一片翡翠般的碧湖,湖水澄澈无比,水面上浮动着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莲花河灯,这些灯盏精巧无比,内里并无烛火,纸制花瓣却闪耀着光芒。
大部分河灯都是两种颜色,烈火般的红,霜雪似的白,宛如新叶的翠绿等等,竟分出十数种色泽,只有那么几十盏灯是单一的颜色,而且似乎更加明亮。
作为洞中之湖,这片水域已经称得上寥廓。
水面上偶尔会泛起蒙蒙雾气,白雾里透出河灯的斑斓光辉,穹顶垂落的山石流淌着彩光,被映得宛如华灯玉柱,一时山洞中仿佛人间仙境。
不多时,雾气自行消散开,露出一道横斜跨过湖面的虹桥。
那座桥是雪白的玉石建造,上雕瑞兽云纹,下方有灯盏浮游而过,形似长虹的桥身也流溢着熠熠彩光。
“?!”
忽然间,苏旭发现桥上有一个人。
那人俯身趴着,他个子很高,整个上半身都越过了桥的栏杆,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下去。
男人安静地低着头,似乎在注视水中缓慢漂游的莲花灯盏,又像是准备跳湖自杀。
苏旭:“……”
她心中升起几分奇怪的感觉。
那人没释放一丝一毫的灵压,又像是浑然融入了这片灯光迷离的山洞水域。
在她尚未“看”到那人之前,对方似乎根本不存在。
这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却又觉得他只存在于自己眼中,若是闭上眼的话,对方似乎就会原地消失。
角度缘故,苏旭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不过万仙宗里修士众多,哪怕是入门几十年,宗门当中依然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人。
另外,她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命缘池,水上漂的正是象征内门弟子元神的结魂灯。
除非是被门派除名,被手动熄灭了结魂灯,否则灯灭就象征着身陨。
内门六峰各有自己的命缘池,每一脉的命缘池位置各不相同。
桃源峰的命缘池,就是重重桃花林掩映中的一汪碧水,坐落在山腰偏僻的角落里,附近有弟子看守,不过通常每隔三五年就会换人。
苏旭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斩龙峰。
她想过放出神识,但灵力稍一运作,就看到四周有某种力量冥冥中压制而来。
自己并非不能抗衡,只是现在手上妖纹未褪,不好太过张扬。
苏旭稍稍后退一步,运起灵力。
她身姿轻巧地一跃而起,如同乳燕投林般横空划过,目标就是那座桥。
飞过一大半路程、距离那座桥只有咫尺之遥时,她感到有些不妙。
身边凝聚的灵力忽然溃散。
御空之术难以维系,重力再次回归,眼见着就要跌入水中。
一座座精致的莲花河灯、水面上倒映的人影,一切都不断放大、再放大――
“……”
苏旭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也经历过不少战斗,却愣是想不到这是什么情况。
她一咬牙,手背蔓延的妖纹金光一闪,整个人下坠的趋势倏然止住。
少女在空中硬生生地一个翻身,轻盈的身姿仿佛失去了重量。
她未用灵力,凭借着诡谲的身法,奇异地从空中跳起来。
旋开的群裾宛如红莲霞晕,莹白的赤足停驻在雪色玉石栏杆上,颜色竟难分彼此。
纤细的脚腕上松松挂着金环,环圈上雕镂凤鸟细纹,光彩流离。
裙摆很快重新落下,覆住了美妙风景。
“嗯。”
男人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小姑娘身手不错。”
苏旭:“……”
她不知道自己身手好不好,但刚才那一下,若非她是一只鸟,早就摔进水里了。
苏旭忍住一脚把他踢下去的冲动,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师兄,为何要暗算我?”
这人的修为看不出深浅,但必定是强过自己,否则她不至于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没看到。
若是和慕容遥一辈的年轻弟子,有这本事应当早就出名了。
所以应该是长老,或是长老同一代的修士,大家是同辈总归没错的。
“这位桃源峰的‘师妹’大概不知道吧。”
那人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悠然笑道:“斩龙峰命缘池有秘境相隔,峰内弟子都不得擅入,更何况是使空间位移法术传进来,我以为‘师妹’定然是个绝世高手,否则也不会突然而至。”
苏旭:“……”
她知道这事是自己理亏,火气消了大半,不答反问道:“师兄在此看守命缘池?”
男人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我先前做了一件事,师尊命我在此思过一百年。”
他的两鬓带点灰白,脸上却并无皱纹,姿容英俊潇洒,眼眸深邃,又有几分久经岁月的沧桑气息,显得极富魅力。
这人身上披了一件鸦青的银丝团纹鹤氅,腰间玉带镶着金栗银珠,指间翡翠扳指绿如幽兰。
这打扮不像是修士,反倒是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老爷,气质还颇为和蔼亲切。
先前对方打量自己时毫不遮掩,此时苏旭就也尽情地盯着他看。
看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道:“这位师兄说你做了一件事,却不说你做了一件错事,显然你认为自己无过可思。”
“那事若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杀她。”
那人随意地道,“我做事只论成败,是非由别人评说,对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这听上去不像什么正道人士的言论,苏旭听在耳中,心里却颇为赞赏。
但她还记得对方偷袭自己,让她险些摔成落水狗,因此没好气地道:“若真的没关系,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天天看灯玩儿了。”
“守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那人微微一笑,“否则‘师妹’你大费周章施术进来,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可能。
苏旭下意识忽略对方的讽刺,心道这里是命缘池,就算不是你,也必然有其他人看守。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不过对方既然要在这里思过百年,看上去一时半会也不能离开,她也懒得装模作样了。
――数十载光阴,到头来一个魔族都能更加取信于师尊!
苏旭破罐子破摔道:“是,没错,我不但是故意传送进来,我还是从静心殿里来的呢,宗主亲自设的禁制都奈何我不得,想来也当得起绝世高手的名号。”
“嗯?”
对方忍俊不禁,“原来如此,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敢问师妹贵姓?”
“这位师兄――”
苏旭本是借机泻火,见他如此姿态,背后却莫名生出几分凉意,“――我是沧浪仙尊门下首徒,免贵姓苏名旭。”
“可是‘tt鸣雁,旭日始旦’的旭字?”
苏旭点头,“正是,敢问师兄高姓大名,师从何人?”
对方并不犹豫地答道:“复姓百里,单名一个葳字,早年拜在宗主门下。”
所以是凌霄仙尊罚他来看守命缘池?
“……”
苏旭顿时抛下先前的怪异感觉,对他刮目相看,“你是杀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吗?”
百里葳奇道:“为何这么说?”
“宗主,你知道宗主算是我二师伯吧。”
她小声道:“我师尊曾言,宗主他,嗯,心无外物,对世事没什么兴趣,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惹出了很大的麻烦,否则他也懒得罚你。”
百里葳摇了摇头,听到谢无涯的说辞时神情也并无变化,“并不算什么大事。”
“告诉你也无妨,”他沉吟一声,“那人是我师妹,发现我与妖族交友,就要杀我友人,我就顺手将她宰了。”
苏旭:“…………你杀了你师妹?”
若是有人与妖族交好,被揭发后必定会视情况和对象而进行惩戒,轻则罚闭关,重则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她的七师弟和八师弟情况就有些类似。
不过那两人出事时并不在宗门里,所以也不给人废去他们修为的机会,早早逃掉了。
纵观这些年宗门里的情况,与妖族交友这事都极为罕见,更别说为了妖族亲手杀死自己的同门!
她入门数十年,不敢说知道宗门里所有的辛秘,但此等大事不可能一无所知!
“别误会。”
苏旭注意到他看了过来,“我惊讶的不是你这么做了,而是你做过这等事,我竟然不知道。”
这该是个秘密,被费尽心思遮掩起来才无人知晓。
可是对方又随口讲了出来。
“你为何要说给我听?”
苏旭心情复杂地警告道:“若是你想将我灭口,我奉劝你打消这念头,否则我管你是什么修为,纵然是你师尊亲至,我也有本事与他两败俱伤。”
这是胡说的,凌霄仙尊何等人物,她根本做不到。
空气中骤然弥漫起热意。
百里葳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半晌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怎么疑心如此之重。”
苏旭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钻上脊椎。
周遭的空间仿佛瞬间扭曲了,四面八方传来巨大的压力,生生将她挤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上充沛强悍的灵力并不曾消失,只是流动都变得滞缓。
她暗自一咬牙,灵力勉强向身侧汇聚,迎着恐怖的压力,愣是抽出了自己的右臂。
紧接着,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眼前一花,就被对方捏住手腕,按在了冰凉的玉石栏杆上。
流云水袖一直滑落至手肘,露出冰肌玉骨的小臂,火焰似的金色妖纹瑰丽燃烧。
“偏偏又生了一副猖狂性子。”
男人轻声叹道,手上不曾松开钳制,“……你这小乌鸦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