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的父亲。”
这一次,他来不及捡起地上的怀表,而是跛着腿,一步一步,朝着手术室走过去。
整座医院里,安静得不像话。
就像当初,他守在手术室外等着父亲。
也是像现在这样,无比安静的深夜。
最后,手术室暗了,只推出一具尸体。
裴峥忽然间站不住了,径直地半跪在地上。
“姜念……裴城……”
不可能。
“你没发现,他们笑起来……有点像吗。”
啪嗒。
眼泪倏然砸落在地上,裴峥手指尖一片冰凉。
他那么恨姜成岭,也迁怒于,一直心心念念着姜成岭的时雾。他总是在想,他的父亲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善良。
他用短短几年的父爱。
安抚了他一生的坎坷和痛楚。
所以他被亲生母亲抛弃的时候,所以,他被当做孤儿,孤孤单单长大的时候,所以,他被很多人欺负,心生怨念的时候,所以,他回想起一切,即将堕为恶鬼的时候——
都依旧选择做一个人。
做一个好人。
裴峥哽咽着,头顶,宋重拾起那一枚怀表,垂落在他眼前。
可他却一瞬间失去接住它的力气。
直到刚刚他都在愤恨。
为什么念念都不知道。
为什么他还要认为,姜成岭才是好人。
如果他知道裴城多好的话,他就会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报复姜成岭,他会理解,为什么他会不甘心地堕为恶鬼,他会理解,他是多么地恨,也是多么地怀念。
可原来。
那一片赤忱的温柔。
那几年最温暖的父爱。
都是他偷来的。
——姜念才是裴城的儿子。
他得到了,本该属于念念的温暖的父爱。
却还责怪姜念不懂,这份爱多么赤忱。
“姜念生来财运好,又和姜成岭运势合,和你的命格也合。他想办法说服了裴城,将你们两个孩子换来养。因为这样的组合,姜念才能帮助他赚更多的钱,而赚来的钱,可以都用来宠着他,惯着他。让他短暂的生命里可以过得富足安乐。也可以给裴城和你,让你们全部衣食无忧。”宋重好像也终于将一切理顺了,“这本来……的确是一个谁都不亏的交易。”
“可是,短短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你父亲无法舍弃姜念财运带来的优势,渐渐地,在金钱与权力的旋涡里越陷越深,渐渐忘了本心……他甚至,想要舍弃你,保住姜念。”
记忆中,父亲临死前接过的电话,以及昨晚,姜成岭和他说过的话,再一次回想在耳畔。
——小峥不死,念念就得死!你想清楚,他们两个里面,你到底更想哪一个活着?!
——你想好了,这本来是一笔对谁都不亏的买卖啊!
原来……是这样。
是他被仇恨蒙蔽着,始终没有发现,这短短几句对话里暗藏的玄机。
是啊,怎么会是‘不亏’呢,如果自己真的是裴城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不亏’呢。
姜成岭之所以敢这么说服裴城。
就是因为——念念才是他的孩子。
姜成岭笃定,心软的裴城也会选择救下自己的亲生孩子,而选择舍弃他。
可是他没有想到。
裴城宁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还是救下了,那个被父亲一次又一次抛弃的,没人要的小孩。
裴峥将那怀表取下,摁在心口,“原来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你儿子了。可是,你明明了,为什么要救我……”
“反正死的也不是你孩子啊。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救我……救下念念就可以了,是我父亲要我死……是他不要我了……是他狠心……”
“为什么,你要来救我……”
裴峥心口好似有一把刀插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怎么可以这么傻。
他怎么可以认为,姜成岭会真心地,养育着他的亲生孩子。
姜念这些年,都被姜成岭教成了什么模样。
如果他知道的话,该多么心痛,该多么难过。
念念和裴城是有相似之处的,宋重说得对,他们笑起来很像。
他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念,念念……”
裴峥看着手术室的灯,忽然之间被恐惧攥紧了心脏。
难以言喻的惧怕感,仿佛让他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在手术外等待着父亲手术结果的无助男孩,一切好像一个诅咒,把他重新推回到他最恐惧的那一天。
“你不要死……”
他低声的呢喃,和十八年前男孩的祈求重叠在一起。
“不要死好不好。”
“你想见姜成岭,没关系,我,我带你去见他。”
裴峥手指贴着冷冰冰的医院地板,渐渐收拢,指甲里渐渐渗出一点血丝,“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你,你想要离婚……”
裴峥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手攥得紧紧地,就像是终于松开最后口心气,完完全全地,彻底放过自己。
也放过他。
“我,我也可以跟你签……离婚协议。”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可以吗。”
手术室的灯在一瞬间熄灭。
裴峥抬起头,目光里似乎藏着某种恐惧。
然而,上天没有眷顾他。
手术室推出的人,面上盖着一层白布,已经失去呼吸。
十八年前。
他没有等来奇迹。
十八年后。
死神,依旧不曾给过他丝毫怜悯。
“非常抱歉,病人身上多处挫伤,大腿骨断裂,后脑勺致命撞击伤。经过我们长时间的抢救,手术效果不是很理想,病人还是……心跳停止,目前在医学上判定死亡。”护士给裴峥递来同意书,“这是死亡通知书,希望您节哀顺变。”
裴峥手中握着笔。
却无论如何,无法在亲属关系那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