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杨登出事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但北境距离京城相隔千里,可是要走上月余的路。
只是在事发后,江公公得闻后,先命八百里加急,送了消息回京。
故而在皇帝得知此事之时,京城之中尚且并无第二人知晓。
京城,皇宫。
皇帝歪靠在龙椅上,面前摆着新打开的一份折子。
这些折奏之中,喜忧参半。
但目下对皇帝而言最重的一份,显然就是杨登之死。
皇帝看着面前那份略显惶急凌乱的奏折字迹,隐约能从中间看见杨登昔日的音容形貌。
身为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皇帝其实从没真正把杨登看在眼里。
但无可否认的是,那个看似不起眼的杨登,竟也曾深深地撼动过他。
第一次,是杨登因为要跟顾家结亲,自伤了手上经脉。
听闻此事,皇帝虽震惊,但他把杨登此举归结为愚蠢的行为。
明明前途无量的天才医者,居然自毁大好前程。虽则刚烈果决,但也实在是懦夫无能之举。
第二次,则是杨登在鼠疫之初,闯入了鸿胪寺陈主事府里,烧尸堵门,震动京城。
这是杨登让皇帝刮目相看的最初。
他开始觉着,这个唯唯诺诺看似老好人一样的杨登,身上确实……有一种令人不能忽视的光芒。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杨登这个人,成了奏折上最简单而沉重的一行字。
魏明在旁边看着皇帝,起初他并不知详细,听说之后,也极为震惊,有些不能接受。
杨登是个老好人,又不是那种奸诈惹人厌的,魏明还记得,杨登对皇上直言进谏,说是那什么不死药,其实未必是好的。
杨登难道丝毫都不知皇上喜欢听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直言不讳。
就连林琅都不敢如此。
如今这样的人竟再不可得了。
皇帝长叹了声:“前两天,钦天监说什么北地将星昏暗,恐怕会有大将陨落……没想到,竟然应在了杨爱卿的身上。”
魏明跟着叹息道:“是啊皇上,皇上还为此很是担心薛小侯爷跟俞监军他们,哪能想到会如此呢。”
皇帝道:“早在他请命要北去之时,朕便问过他……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当时杨登在面圣之时,皇帝问他为何要北行。杨登道:“天下医官多有短缺不济之处,但北境医药之空缺尤甚。如今北原犯我大周边界,战事一开,正是急需医药之时,臣阖家蒙受天恩,自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以馈百姓。求皇上恩准。”
皇帝道:“你也有点年纪的人了,可知道北去路途遥远、颠簸不说,且北地贼凶寇狠,若有个什么伤损……府里高堂如何,儿女子侄又如何?”
皇帝的话说的很明白,让杨登不要冒险而为。
但杨登回答道:“臣只闻听——‘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倘若可以臣微末之能,利于百姓江山,臣死而不悔。”
皇帝望着杨登,吁了口气:“‘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也’……这是《左传》里子产的话,原来杨爱卿也知道。”
杨登跟皇帝所说这句,确实出自《左传》,意思是:倘若利于江山社稷,自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我听闻做善行义举的人从来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行事规则,这样才能行之有效。
杨登垂首道:“臣惭愧。只望皇上知晓臣一片忠心,许臣北去。”
皇帝道:“你……当真去而不悔吗?”
杨登叩头:“臣去而不悔。”
如今回想,岂不当真的一语成谶了。
皇帝感慨了数句,又看看其他的折子。
“永安侯自打去了北境,便一直马不停蹄的,弄什么回元汤,又要筹什么义捐……也是为难她了,可才有起色,如今偏又遇到这种事。”
魏明道:“是啊皇上,别说是皇上,连奴婢也是日夜悬心,永安侯那个身体,可叫人放不下。”
皇帝道:“她先前写折子回来,要药,要人,朕也都准了,如今又有俞监军跟薛十七在那里,朕想,也该传她回来了。”
魏明早知道皇上是这个意思,但……“皇上,只怕永安侯未必肯在这时候返回。”
“以前或许不可,但现在杨登出了事,”皇帝一顿,道:“朕想立刻命人把杨登的棺椁运回京中,索性就让永安侯随着杨登的棺椁回京来吧,也算是名正言顺。”
魏明闻听,还能说什么,便只道:“皇上英明,也是皇上一片疼惜永安侯的苦心。”
皇帝道:“朕虽然知道北境凶险,危机重重,但也想不到竟这样严重,杨登才去了多久,就遇到这种事……唉,太医院真是折损一员大将。难道要眼睁睁看永安侯也在那里……还是回来的好。”
魏明道:“皇上考虑周全,想必永安侯也自会明白皇上的心意。”
“这倒未必,朕只不过是想让她少受点苦而已。”皇帝却很有自知之明。
在做了决定之后,皇帝又格外吩咐:“此事就先不要张扬,棺椁在路上不会很快,总得走一两个月……让杨家上下且先安稳地过个年吧。”
魏明道:“皇上盛德怜下,杨院监在天之灵,也必感戴。”
皇帝瞥了他一眼,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