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子云其实没大想好自己该如何回答。
幸而狄将军的近侍走出来:“隋队正,杨先生,将军此刻还不能相见,或可暂去花厅等候?”
隋子云站会儿无妨,看杨仪独立伶仃,便点头应了。
近侍送了茶上来,躬身退了,隋子云看出杨仪挂了心事,便故意道:“方才你听见狄将军那边的动静没有?”
杨仪回神:“什么动静?”
“先前旅帅去见将军,然后狄姑娘便带了韩青去了,此刻将军必定是在审问韩青,”他喝了口茶:“你一早上又颠簸到了这里,喝口热茶缓一缓。”
杨仪心不在焉,也慢慢地喝了口,只觉清香味甘,低头看时,白瓷碗里一个个小小芽苞,如同小小的竹笋,芽头紫色,其身碧绿。
她不由问道:“这是什么茶?”
“以前没喝过?”隋子云微微一笑:“倒也是,连我也是在将军这里才见识了,这是紫芽龙苞,生长于气候湿润云雾弥漫的高山上,立春之前出这小小芽苞,所以又叫抱春芽,这应该是今年第一茬。”
“长见识了。”杨仪点头示意,又喝了半盏。
隋子云估摸着狄将军那边还要有一会儿,便道:“韩青的事情,你可知道了吗?”
杨仪道:“听说了一些。”
隋子云就把韩青的出身,以及他如何谋划报复等等一一跟杨仪说了。
杨仪听的惊异不止:“韩旅帅居然……”
先前她只感慨于,前世的西南王为何竟会成为阶下囚,这一世韩青到底又将如何,听了隋子云的讲述,就仿佛把韩青这个人底下的那些空白都填补上了。
杨仪回想记忆中的上辈子的韩青,印象深刻的只有他是狄将军心腹,统军甚严,因狄闻的缘故,于西南的威望也极高。
而韩青最后的出场,是在京城大乱天下翻覆之时,杨甯所属的端王一派的人,本想倚重一向跟薛放不合的韩青,所以端王秘密下诏,命韩青调兵勤王。
不料韩青并不听从,反而上书说边境土夷人作乱,他带兵抵御土夷去了,这等于折了端王一派的臂膀,也加速了端王一系的败落。
隋子云哪里知道杨仪心中想什么,他叹息:“韩青本系前途无量,如今这一场,大好前途跟性命只怕都要交代于此,想想实在叫人……但身负那样的血海深仇,他能做出如此选择,倒也不足为奇。杨先生觉着如何?”
杨仪正自恍惚,被隋子云一问,才抬头:“我……韩旅帅曾是狄将军心腹爱将,我甚至曾听旅帅说,将来这羁縻州的巡检大将军一职恐怕也将是他的,如今……将来又会如何,倒是叫人……不安。”
她说的很慢,每一句都极沉重。
杨仪突然间意识到,兴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改变了这所有。
假如她没到郦阳,假如没跟薛放来到泸江寨,那这寨……自然是韩青的天下,他的计策都会顺利实现,无人发觉,他会除去那四名大恶之人,再不慌不忙地收拾残局。
泸江本地巡检司的邹永彦,跟龙勒波他们贿赂之实,也许,还可以把所有的罪名扔给邹永彦,泸江跟津口相距最近,这么一闹的话,反而更利于韩青上位。
可是现在……
杨仪情不自禁地开始揉搓额头:是她?真的是她?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出现会造成这所有局面的不同,毕竟她是这样微渺不足道只想苟活于世,怎么会左右一位封疆大吏的生死起落,一生命运。
更叫人不安的是她不知道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
毕竟在前世,薛放独立对抗端王一派的时候,韩青并没有就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倘若又有新的“西南王”出现,倘若将来又会历史重演,那新任的人,还会如韩青般袖手旁观吗?
她开始头疼。
杨仪其实不是个攻于算计的人,在这点上她比杨甯差多了,一则体质太弱的缘故,一则是天生心性相关。
杨仪只是在医术上颇为出色,也愿意去多用心。
可如今这许许多多医药之外的复杂大事一拥而入,顿时让她不堪重负,竟没有办法再想下去。
隋子云看出她的不适:“怎么了?”他放下茶杯,垂头询问。
杨仪翻了翻自己的荷包,之前准备的各色药丸,有用的没用的,在这几天里吃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荷包瘪了下去。
翻到底,才找到一颗先前被遗漏了的小小的正舌丹。
她急忙拈了出来,放进口中压在舌底。
隋子云看的目瞪口呆:“你怎么……你整日价随身备着药?”
杨仪吮着那点辛辣苦味的药气,含糊回答:“是。以防不测。”
隋子云哑然失笑:“你真是……”他没说下去,只起身走到门口往外打量,正看到院门处韩青被两个士兵押着,狄小玉站在他身旁,佩佩靠在他的胸前正哭着。
隋子云一怔,回头看看杨仪,见她还在“闭目养神”,便没有打搅。
等韩青众人去了,先前那名近侍过来请人,隋子云这才唤了杨仪,两人去见狄闻。
狄将军先问了隋子云对于泸江寨的详细安排,见隋子云说的条理清晰,不由连连点头。
而后又问杨仪这场疫病的情形,杨仪也如实说了,只说对症下药,并不算麻烦,现下也安排了人在寨子里看护,疫症不再扩散就是。
狄将军听完之后长吁了一口气:“这烂摊子,终究需要收拾,也终究需要收拾妥当。”
隋子云跟杨仪都不做声。
狄将军微微垂眸思忖半晌,道:“泸江此处情势复杂,又失了旅帅,若从别的地方调,一时半晌还是摸不清本地情形,到底艰难。”
隋子云极聪明,听他突然提这个,心头便有预感。
果然,狄将军道:“我有意让隋队正你暂时任泸江此地巡检司旅帅,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仪一怔。
隋子云却很从容,稍微思忖:“将军厚爱,岂敢推辞,不过泸江虽重,但若论起重中之重,还是津口。毕竟那是交通要塞,南来北往之人多在津口过,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地方,先前韩旅……韩青在津口,治下安泰,也有一番功绩,不知将军将选何人继任?”
狄闻稍显意外:“你莫非愿去津口,津口虽比泸江要小,但差事可极繁重辛苦。”
“回将军,无非当差而已,而且……津口在郦阳跟泸江之间,”隋子云道:“彼此都可相互呼应。”
狄将军的脸上掠过一丝赞许的笑意:“你说的不错。本来,本将军也正为此头疼,既然你主动请缨,你便先去津口巡检司。”
隋子云拱手俯身:“属下遵命。定然不负将军所托。”
狄闻想了想,忽地又问道:“戚峰怎样了?”
隋子云看向杨仪,杨仪回道:“戚队正体质强健,不出日便应该能恢复个七八分。”
狄闻道:“当初十七赌气离开郦阳,戚峰任过一段时间的旅帅,干的倒还不差,倘若把他放在泸江,虽缺乏些智谋,但还好泸江跟津口离的近,可‘相互呼应’。隋旅帅,你觉着我这安排如何?”
隋子云一笑垂首:“都凭将军吩咐罢了。”
“还有一件难事,”狄闻却又道:“十七……”
说了这两个字,他突然打住,眼神闪烁,终于道:“罢了,此事可暂且不提。”
如此正事说完,狄将军看向杨仪:“杨先生,这番寨之行你又立了大功,你说本将军该如何嘉赏于你?”